吳剛被喬禦的話震驚了。
但是他也不清楚, 自己到底是震驚於喬禦的異想天開,還是震驚於對方的不要臉。
吳剛臉上保持了微笑:“喬教授,這、可能不太行。”
譚教授為啥回國,往大的方向說是家國大義;往小的方向說, 是被燕大許諾的待遇衝昏了頭腦。
要是最後發現, 燕大讓他回來給一個二十來歲的小年輕打下手, 那凱文·譚大概率會瞬間清醒。
“為什麽不行?”喬禦很是不解,“你是做行政的,按理說學院裡人事調動,你都可以安排。這點辦事水平都沒有嗎?”
吳剛沒想到這個艱巨沉重的任務, 竟然“啪嗒”一下砸到了自己滄桑的肩膀上。
“這不是我水平如何的問題, 這是……”吳剛有些急了,“譚教授心高氣傲, 我們給他安排的班底,直接送了兩位教授過去,他都不太滿意。怎麽可能來給你打下手呢?”
喬禦不愛笑,大多時候都是面無表情, 只是唇角天生上揚。
但此時,他的臉上滿是笑意:“不逼一下自己,怎麽知道不行?”
吳主任有些崩潰:“你就算逼死我, 這也不可能啊!”
喬禦坐在椅子上,明明是抬頭看著吳剛, 卻硬生生有了點居高臨下地意味:“我這裡有六篇論文。三篇能登CNS正刊, 剩下三篇上SCI一區期刊沒問題。是我之前在冷泉港做的學術成果, 出來的時候我去網上查了一下重,這6篇都可以發。”
吳剛一聽這話,呼吸頓時急促起來, 腦海裡除了“三篇CNS”外,再也聽不進去任何話。
學校為什麽下血本,把譚教授從國外邀請回來。
難道真的是外來的和尚好念經嗎?不,學校是讒譚教授的學術水平,讒他可能在CNS上發表的論文。
如今世界大學排名,一個很重要的指標就是CNS論文數。
論文不發CNS,你說你自己搞學術牛逼,誰信?
像燕大的生物專業,如今在世界排名51,今年如果能加上這三篇CNS論文,明年進世界前50,好像也沒什麽問題。
而只要進世界前五十,不說別的,至少隔壁清大就再也不好意思吹自己生物全國第一了。
吳剛的眼睛熱了:“喬主任,您準備什麽時候發呢?”
喬禦回答道:“已經投過期刊了,不過才過兩天,還沒得到回復。我在想到時候論文發了,是掛在哪個機構的名下。”
“喬主任,您這話說的……您難道不是燕大的教授嗎?”
喬禦微笑回答:“我當然是,也可以不是。”
喬禦的提議是肯定會讓譚子睿不爽。
但,如果喬禦能保持每年三篇CNS正刊論文的水平,那譚子睿爽不爽,好像也沒那麽重要了。
吳剛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您別急,我先回去,和其他人合計一下。”
吳剛離開喬禦辦公室,轉身就去找了秦院長,把喬禦的要求複述了一次。
秦院長道:“那譚教授同意嗎?”
他急的跳腳:“喬禦這是攜論文以令學院!此風一開,後果不堪設想!以後誰都拿CNS論文來威脅學院,我們還怎麽展開行政工作?”
秦院長愣愣地看著他:“那怎麽辦?論文不要嗎?”
吳剛:“要啊!他**的。”
吳剛背著手,神情嚴肅:“我想想要怎麽辦。”
他不愧人老成精,當天晚上就給了喬禦回復。
“喬主任,譚教授也是國際有名的大學者,這種事我們實在不能幫他決定。不過呢,我們爭取到了一個讓您和譚教授接觸的機會,”吳剛說的振振有詞,仿佛為此付出了極大心血,“只要您能說服譚教授,這事就算成了。我們二話不說,絕對沒有異議!”
喬禦眼皮子都懶得抬一下:“我和譚教授就在一個學校?還需要你幫忙找個機會接觸?”
吳主任背上的汗“唰”的一下就下來了。
也是邪了門了,喬禦比他至少年輕二十歲,結果吳剛覺得面對他的時候,比六十歲的領導還有壓力。
不過大半夜的,喬禦也懶得和他多說:“不過還是辛苦吳主任了。那就替我引薦一下吧。”
說完,他掛了電話。
然後從鼻腔裡發出了一聲輕哼。
喬禦的手抵住了宋天宇的腦袋,呼吸不穩:“……差不多就行了啊。”
他這人過的比較克制,用系統的話說,就是“脫離了低級快樂”的人,哪怕是青春期都沒有一早起來洗褲子的經歷。
如果不是宋天宇,喬禦單身到入土,都不是什麽問題。
宋天宇張開嘴,吐出了舌頭,十分得意地說了句:“看。”
那表情還挺驕傲。
喬禦呼吸一滯,可恥的再次有了反應。
喬禦覺得,這三年裡,對方應該沒少看片。
要不然他都回國兩三天了,花樣怎麽還沒完。
譚子睿睜開眼,第108次反思,自己為什麽要想不開回國。
他八歲就離開了故土,要說有多少思鄉之情呢,倒也不至於。
只是依稀記得,粽子很好吃,門下的餛飩也很好吃,領居家坐月子的時候,給他塞了個紅雞蛋。
1985年,正是華夏開始經濟騰飛的時候,他爸爸賣了深坤市的房子,帶著他們全家移民了。渴望像是別人鼓吹的那樣,去海外掙大錢。
受“出國潮”的影響,像他們這樣的人還有很多。
他爸爸厭倦自己這身黃色的皮膚,以及在國外生活時,受到歧視所帶來的不便。沒有痛恨起那些異鄉人,反倒是恨起了自己的母國。
再加上後來燕京放假水漲船高,經濟衝天而起,國內生活質量顯著提高。
與,那一批去國外又沒發展好的留洋人士,反倒是變成了最恨國的人,做夢都希望華夏一蹶不振,好證明自己當初選擇沒錯。
在譚子睿有能力值掙錢之前,他的父親一直在紐約的唐人街賣煎餅果子,母親則是幫人燙頭。
他記得在紐約華人聚集區的時候,仿佛和在深坤市沒什麽兩樣,到處都是熟悉的閩南話,然而往外幾裡地,又成了英文的天下。
譚子睿就是在這種家庭環境下長大。
後來,他功成名就以後,他爹說的最多的話,也就成了:“幸好當初移民了,要不然啊,你怎麽能成為科學家!國內的科研,不行。華國是沒有科學家的。”
譚子睿對華國的感情很複雜。
一方面,他喜歡熱騰騰的米飯蒸騰出來的稻子的香氣;喜歡系著紅領巾和鄰居家的小花一起上學;喜歡傍晚時候路過港口看珠江入海,夕陽給水面渡上一層暖金色的光。
另一方面,他離開這裡已經太久,久到每次回想起祖國,耳邊總是父親輕蔑的嘲諷;這裡不行,那裡也不行。
在燕大,同事們很熱情,領導也對他足夠尊敬,同行更是欽佩於他在學術上取得的成就。
但是這也改變不了一件事。
這裡,和自己同一個層次、並且能交流的學者,太少。
華國有學者,而且不少。兩院院士雖然有水貨的存在,但大多都基礎扎實,自成體系。
有些年事已高的老前輩,當年更是在極其艱苦的條件下做出的成果。其艱苦程度,足夠讓外國人驚呼奇跡。
只是,他研究的領域是高精尖的基因治療。國內目前在這一領域,隻比空白好那麽一點。
他獨孤求敗,過得分外寂寞。
這也是很正常的。國外起碼從兩個世紀前就開始做研究。
而國內,也不過才過了三四十年。
譚子睿在自己專業領域遇到問題時,總是難免煩躁。
他有心請教國外的學者,又擔心資料泄露,沒處說理。而且,科研競爭在每個人之間,都是存在的。
譚子睿沒有唉聲歎氣太久,他的習慣讓自己不喜歡浪費時間。
他和燕大簽了五年合同,這五年是不好走的。
只是有些惋惜自己浪費的五年青春,他今年40好幾,科學家的科研壽命並沒有世人想的那麽長。
年齡增大帶來的不僅是經驗和閱歷的上升,更是思維的衰退。
而後者是非常致命的。
譚子睿來到實驗室門口。
還沒進去,就看到吳主任搓著手,站在門外,滿臉堆笑。
吳剛上前道:“譚教授。”
譚子睿目不斜視,像是路過了一團空氣:“什麽事?”
“喬教授最近從國外回來了,剛好,對方也是研究的基因領域,想要和您談談。”
譚子睿這才慢慢停下腳步,眉頭皺成了一個“川”字。
“是嗎?可是他不是幹細胞領域的學者嗎?”
之前,喬禦和他的HSCs體外擴增,在國際上可是轟動一時。
聽說各國最近都在修訂教科書了。
對於沒什麽野心的學者,光是這個成就,就足夠他們躺在榮譽殿堂裡一輩子了。
吳剛:“喬教授大學隻學了兩年,畢業後去冷泉港學習了三年。這三年裡,在沃森生命科學院裡,做的是基因相關方面的研究。”
譚教授下意識地抬起了自己的下巴:“基因相關方面也有很多種。環狀RNA、AAV抗體免疫、CRISPR/Cas基因編輯、CAR-T細胞治療,快速轉錄延伸標志性組蛋白修飾,等等,這些都是如今基因生物領域的熱門項目。不知道喬教授學的哪方面?”
前面就說過,吳剛是個因為做了行政,已經不學無術很多年的博士學歷的水貨。
盡管當年,他博士畢業的時候,全華國博士學位的人還不到總人口的0.0005%,但也改變不了如今的他就是個不搞科研的水貨的事實。
吳剛幾乎被譚教授這一長串話給問懵了,更別提譚教授後面還直接說了英文。
“這些,我也不是很清楚了,”吳剛不愧是個厚臉皮的中年人,很快就穩定了情緒,“您和喬教授都是國際上有名的大學者,我不做科研好多年,的確有些回答不上來。我讓喬教授過來,你們當面聊聊,怎麽樣?”
譚子睿的眼睛眯了一下,然後不鹹不淡地回答:“那就讓他過來聊聊吧。”
說完,他轉身,刷卡進了實驗室。
是時候給這些後輩見識一下,什麽才是真正的學霸了。
這個霸,是霸道的霸,更是霸權的霸。
他要讓喬禦明白,有些差距不是去國外緊急進修三年就能彌補的。
到時候,譚子睿希望對方能主動退出實驗室主權的競爭,免得大家日後相遇,面上尷尬。
希望這個年輕人不會被他詰問到尷尬的哭出來,譚子睿還不想當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