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很快就約定好了見面的時間和地點。
地點就在基因實驗室。
譚教授為此特地回去, 換了身阿瑪尼的西裝,以表示自己對諾獎候選人的尊敬。
雖然兩人之前不是同一領域,但對方既然能獲得一個提名,已經足夠彰顯江湖地位。
燕大給他分配的助理, 是從錢塘大學挖來的, 叫魏才捷, 以前也做基因相關的研究。不過學術反響平平。只能說是矮個子裡拔高個。
若非譚子睿回國,魏才捷還未必有機會到燕大來工作。
魏助理道:“我聽說喬教授之前是去了冷泉港……”
譚子睿:“三年。我知道。”
“但是三年,太短了。我知道冷泉港是什麽地方,學生物的都知道。”譚子睿說的雲淡風輕, “我從研究生時期, 就開始進行相關領域的學習,從生物化學、生物物理學、質譜學、免疫學一直學到了現在, 自認為能做到今天這一步,也算是很有天賦的人。而到現在已經過去了18年。”
這18年裡,譚子睿可以自豪地說,自己沒有一天虛度過光陰。
這是條只能往前, 不能退卻的無盡的路,路邊堆滿了一代代學者的墳碑。
有的人貢獻大一些,墳墓便光鮮亮麗, 年年長滿花草;有的人卻只剩一些冷冰冰的文獻留在世上,又因為時間不斷流逝, 過去的文獻變的過時, 從而再也不會有人想起。
譚子睿不想當路上的炮灰。
“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魏才捷點了點頭:“明白。”
下午兩年, 譚子睿終於見到了喬禦。
他是見過喬禦的照片的,知道這是一個很英俊的年輕人。
但是譚子睿沒想到,對方也這麽的……高。
一米八三的喬禦, 即使是站在歐美地區,也不至於被淹沒在人堆。
讓身高只有一七七的譚教授覺得很是心塞。
這可能是因為他不得不抬頭看喬禦的原因。
“您好,我是喬禦。幸會。”
喬禦並非獨自前來,他身邊還跟著掛件吳主任,和同樣掛件的王小明,王助教。
拋開吳剛和張開偉,這基本已經是他在燕大的全部班底。
反觀譚子睿這邊,旗下不僅有三名教授,每個教授底下又各自有五六名研究生或博士生,加起來二十多個人,聲勢浩大。
譚子睿還沒動,身後的幾名燕大招來的研究生已經雙眼放光,激動的像是要暈過去了一樣。
明明是友好的學術交流,但喬禦一舉一動,愣是有了點偶像見面會的感覺。
喬禦甚至朝他背後的科研員揮了揮手,示意他們稍安勿躁。
譚子睿看的很是惱火。
他懷疑這群研究生已經忘了,到底是誰在給他們發工資。
譚子睿定了定神:“譚子睿,你可以叫我Kevin.芬蘭國際腫瘤研究中心特邀學者,ACS期刊特約審稿人,前任康橋基因治療研究所研究員,現任燕京生命科學研究所PI,燕大生科院院特聘教授,研究領域為受體的結構和信號傳導、癌轉移和基因傳導。曾在2011年因發現p53蛋白的關鍵調節microRNA獲諾獎候選提名。”
譚子睿自認為,自己這個年紀能混到這一步,是很牛逼的。
但是就怕喬禦不知道自己有多牛逼,以至於他不得不長篇累贅地炫耀自己的職位,就像是雄鳥在求偶季節炫耀自己的羽毛。
喬禦等他說完後,直接道:“我拜讀了您最近半年發表的論文,發現您最近似乎在研究非編碼RNA領域。”
譚子睿有點意外。
畢竟在他的劇本裡,這種話應該由自己開場,然後由這個話頭開始展開一系列的進攻。
“是,確實……”
“所以您在燕大的基因實驗室,也是在繼續這項研究嗎?”
“嗯,對……”
具體來說,現在譚教授做的實驗,叫做“研究小核糖核蛋白粒子調控非編碼RNA在染色質上的結合和移動機制”。
小核糖核蛋白粒子會滯留在染色質上,參與調控染色質結構、轉錄和RNA加工。但是對其中的工作原理,依然是生物界一個未解之謎。
當然,生物界的未解之謎很多,不差這一個。
但是解開這個謎團,發篇CNS論文,還是沒問題的。
譚教授清楚,國內是非常注重在CNS上發論文的,至於研究的具體內容到底有沒有用,花了多少錢,反倒是不怎麽重要——大多數領導,是不明白這篇論文有什麽意義的。
他們只會說“好、好、好!”。
本來這兩個月研究都挺順利,但是譚教授卻卡在了臨門一腳。
在眾多的非編碼RNA中,長鏈RNA是最適合拿來做這項實驗的樣本,因為長鏈RNA轉錄後含有更多的識別位點,能讓小核糖核蛋白粒子更穩定的結合在基因片段上。
但在構造模型的時,長鏈RNA內絕大部分定位信號消失,不見蹤影。
譚教授對此百思不得其解,為此特地換了好幾種長鏈RNA進行實驗。
聊著聊著,譚子睿已經忘記了今天穿西裝的目的。
他套上了白大褂,和喬禦一起進入了實驗室,向他展示做了一半的長鏈RNA轉錄圖譜,順帶提了一句自己的困惑。
當然,譚教授的本意,是向喬禦展示自己的肌肉,免得話題一直被這個年輕人牽著走。
但是他沒想到,喬禦在安靜聽完後,沉思片刻,回答:“用反義寡聚脫氧核苷酸誘導蛋白降解,抑製小核糖核蛋白粒子和核心蛋白組分SNRNP70的功能。”
因為喬禦說的太突然,譚子睿甚至愣在了當場,許久後才明白對方是什麽意思。
他沉默片刻,對身後的研究生道:“去拿。”
研究生手忙腳亂地從藥品管理室拿出了需要耗材,又在兩名大佬的注視下,完成了實驗。
也難為他竟然沒有手抖,竟然一次性成功了。
接下來,譚教授和喬教授的對話,就進入到了這位研究生不是很能聽懂的領域。
他的思緒不禁放空,回想起中午在食堂吃的紅燒肉……
學校內有五個學生食堂,另外有外包食堂若乾。
最近,二食堂換了新的廚師團隊,主廚來自湘南,做的紅燒肉簡直燕大一絕。因此分外槍手。
五塊錢的紅燒肉,滿滿一杓,把學生們個個喂的滿嘴流油。
現在已經下午五點了,因為喬禦和譚子睿一直在用專業技能互毆,導致實驗室二十來號人都沒敢去吃飯。看樣子,兩個人還要互毆幾個小時。
小研究員歎息了一聲,覺得今天晚上的紅燒肉多半是和他無緣。
而最前方,喬禦和譚子睿已經從學術互毆,變成了商業互吹。
譚教授道:“之前倒是我偏見了,覺得三年內不可能把一門學科研究的多透徹。”
喬禦:“客氣了,三年的確挺短,很多地方我依然經驗不足。不過您這個實驗我這麽清楚,是因為我之前在冷泉港裡做過。”
譚教授的笑容,突然就僵在了臉上。
喬禦回憶了一下:“應該是一年半前的事了。當時我跟著馬丁教授,研究CAR-T在癌細胞內的轉移機制,因為死磕不動,隻好乾點別的換換腦子,放松一下。”
譚教授:“……那您當初怎麽沒有發論文?”
喬禦十分真摯地說:“沒想起來。那時候我滿腦子都是癌轉移。不過上周從冷泉港畢業後,我把相關的資料帶了出來,準備拿去投稿刷一下臉。”
“我也沒想到,事情竟然會這麽巧。”
喬禦轉頭,對王小明揮了揮手。
王小明上前一步,遞上了一本打印好的論文冊。
“這篇論文,喬教授已經給《自然》投稿了。請您斧正。”
譚子睿莫名覺得喉嚨有些哽。
他手腳僵硬地接過了論文,然後迅速翻閱起來。
大家都做的差不多的實驗,因此論文裡的數據和圖像都十分熟悉。
若不是喬禦這周才回國,譚子睿都懷疑實驗室裡有內鬼。
對方的論文是用英文寫的,作為凱文·譚的第一語言,並不存在閱讀障礙。
正因如此,他才能一眼就明白,這篇論文的分量。
在沉默許久後,譚教授不得不說:“抱歉,我去一趟衛生間。”
小時候的譚教授是個哭包。
那時候,他不愛學習,每天都在外面瘋玩,他爹就用三指寬的和面的擀麵杖打。
他爹打人,喘著粗氣,眼眶通紅,惡狠狠地說:“你要是想出人頭地,那就給我往死裡學!”
被打的時候譚子睿比較硬氣,是不會哭的。
但是事後躲在家裡的廁所,數著身上的傷,總忍不住嗚嗚咽咽。
因為憋著這麽一口氣,他終於從教會小學考入了公立中學,成了自己人生的轉折點之一。
他是全班唯一一個黃種人,又矮又瘦,惡意的玩笑變多,譚子睿只能裝作聽不懂,跟著一起傻笑。
笑完了就偷偷去學校的廁所哭,也不敢出聲,免得被人隔著一扇門嘲笑。
但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身為一個成熟的中年男人,現在的譚教授一般是不會哭的。
當初,老婆帶著孩子離開的時候,他沒有哭,反正孩子不是自己的。
後來,得了諾獎提名但是沒有獲獎,他也沒有哭,反正他早就知道自己選不上。
但是如今,譚子睿卻在小隔間裡紅了眼眶。
他覺得他被騙了。他爸說國內不可能培養出好的學者;他讀碩士的時候,導師也這麽說;後來工作了,同事也是這麽說的。
時間一久,譚子睿也對此深信不疑。他來到TOP大學,感覺自己從此以後就是國內基因治療第一人。
結果半路殺出個喬禦。
比他高就算了,還他媽比他年輕十五歲。
他二十五歲的時候在幹嘛?好像剛從哈佛畢業,準備去康橋當助教。
已經算是不錯了,也是許多人眼裡的人生贏家。
但是人呢,就怕比較。
這種挫敗的情緒,讓譚子睿的內心被一陣撕扯。
他是一個不願意面對失敗,但是願意承認失敗的人。
譚子睿掀開旁邊的卷紙器,想擦擦自己的眼淚鼻涕,發現不知道哪個醜陋的研究員,用完後竟然沒有裝新的。
“Shit.”他低聲罵了一句。
譚教授在白大褂的口袋裡掏了掏,隻發現兩張用過的PH試紙。
沒辦法,他隻好推開門。
結果冷不丁,剛好喬禦就從外面走了進來。
喬禦的視線從他泛紅的眼眶上掠過,解釋道:“您太久沒出來,吳主任委托我來看看是不是需要什麽幫助。”
譚教授有氣無力地回答:“不需要,謝謝。”
他擰開水龍頭,把冷冰冰的水往自己臉上拍。
“不用這麽看著我,好吧,我承認你在某些方面可能比我強,但是我……”
是不會屈服的!
譚子睿的眼裡重新燃起鬥志。
一次的失敗又如何,他還要在燕大呆四年,他不信這四年他會一直被喬禦碾壓。
喬禦問:“那既然你現在手上的實驗不用做了,短時間也沒有新的課題,那要不要到我的實驗室幫一下忙?”
譚子睿問:“你實驗室幹嘛的?”
“Car-T細胞和相關基因治療。”
“研究靶向藥啊?”
“嗯。”
譚子睿沉默片刻,開始繼續洗臉。
媽的,瘋了吧?
靶向藥是基因生物技術的熱門領域不假,但是更多情況下,卻是各國實驗室大把大把投錢,然後嘩啦嘩啦打水漂。
在譚子睿眼中,比起追熱點,國內更適合安安心心把基礎生物發揚光大。
但是說這話的人是喬禦。
譚子睿:“行,我就看看你要搞個什麽花樣。”
作者有話要說:文內學術內容有參考文獻《U1 snRNP regulates chromatin retention of noncoding RNAs》,首發於《Natu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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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量嚴謹,不嚴謹也莫得法了,就當平行世界生物運行規律不一樣吧,查資料查的快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