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宛如熱油被淋了水,愈發沸騰不已,沒人能聽到那委屈到了極點的哭聲,隻除了趙奇秋與鮮明樓,以及那蹣跚挪移,最終面向三人的青龍。
呼哧——
呼哧——
龍的喘息與所有動物、所有妖物都不同,強烈的生機宛如從季節的深處吹來,穿過魂魄,令人想就地匍匐,回歸到天際、泥土中,分解成最本初的狀態。
趙奇秋上輩子沒有親身體會過這種感覺,但聽到過傳說,所以這龍息也有個別稱,叫“量子超度”,具體原理比較複雜,簡單點說,就是“現在、馬上、分分鍾給你渡了”的意思。
而眼前的,就是世間當下唯一、日後也唯一的真龍。
助它涅槃重生,變為龍形,龐大的功德從地面、從天空、從雨水、空氣中湧出,數量絲毫不亞於之前救鮮明樓,瘋狂的鑽進三人的魂體,其中以王四娘為最。
造成眼下的狀況,不得不說,有天意,也有人為。
趙奇秋對海京市出現真龍早有準備,但萬萬沒有想過,王四娘會率先一步找到真龍,還將它帶進澄水寺。
當時看到那蚯蚓的第一眼,趙奇秋就認了出來,畢竟蚯蚓可以有無數條,成精的鐵灰色蚯蚓,在傳說中只有一條,就是真龍涅槃前的那一隻。
所以王四娘遇上真龍,這實屬天意。但真龍受苦受難、受盡冷眼、在人類社會這塊大磨盤歷劫,是無法改變的,就是青龍自身,應該也不明白這點,所以才一心求死,逃出安逸的澄水寺。
至於一隻小小蚯蚓為什麽一心求死,世間又怎麽會突然涅槃一條青龍,上輩子鋪天蓋地的報道,就沒人不知道的,趙奇秋還一度當笑話去看待,現在卻有些笑不出來了。
青龍一雙碩大的眼珠,猶如世間最好的琉璃,中心黑色瞳仁緊縮猶如深井,看起來威風嚴厲,卻不停的顫動,腳步也踉蹌,拖著沉重巨大的身軀,逶迤在地,始終不肯在雷霆中飛天遁走,只知道盯著三人猛看。
那發出呼哧聲的碩大口腔就在眼前,新生的利齒明晃晃令人膽寒,趙奇秋甚至能看到其中的龍咽喉。
遠處的人群只知道驚呼觀賞,沒人能,也沒人敢上前來,所以更不會有人看出眼下這條龍的精神窘境。
等王四娘的哭聲漸漸停歇,青龍依舊惶惶,焦躁不安的搖晃著龍頭,龍須無風自動,它的周身縈繞著四季氣息、即便是魂魄立在它面前,也時而寒冷、時而燥熱,時而春風拂面,時而慵懶昏沉,在它身邊,雨水的氣味也一會兒甘甜、一會兒又苦又鹹,仿佛眼前的並不是一個活著的生物,而是什麽和大自然的特質相似的存在。
四娘平靜下來,趙奇秋也終於找到機會,他一手依舊遮著陽光,一手卻緩緩抬起,仿佛扶著什麽東西。
這青龍形態勉強長成,大小和後來相比,卻顯得頗為幼小。趙奇秋抬手之下,青龍腹部金光一閃,出現一枚粗壯的金環,卻只是虛掛在龍身上,隨著趙奇秋的手指抬起,那金環也逐漸升高,最終使青龍的腹部徹底離開地面。
青龍的喘息慢了一些,眼珠也定了定,看向趙奇秋。
趙奇秋對青龍道:“此女過去三年間,救三十一條性命,解開數段惡緣,已有功德在身,今日午時便要投胎轉世。”
青龍那不似真實的瞳仁盯著趙奇秋,二者對視良久,也不知道聽懂了沒有,反正青龍突然松懈,口中發出一聲長吟。
趙奇秋笑了笑,道:“有勞了。”
青龍垂首,趙奇秋牽起王四娘,將她扶上龍背。
王四娘此時神情已經平靜,甚至過於平靜,失神一般挽住龍須。
趙奇秋依舊替王四娘的魂體遮光,立在她身後。
雨水始終不停,伴隨又一陣轟隆隆的雷鳴,趙奇秋道:“我來幫你。”
金環猛然一托,青龍瞳仁緊縮,下一瞬間,一聲悠長的龍吟,真正響徹天地,青龍騰空而起!
趙奇秋一條腿猛然被抱緊。
“……”
他默默低頭,緊緊貼著他的,正是鮮明樓的發頂——這人此時盤腿坐在龍身上,順便死死抱住了他一條腿。
趙奇秋:“你這是幹什麽。”
鮮明樓仰起臉來,認真的看著趙奇秋,那神情專注到了極點,起初還很堅定,但似乎是因為趙奇秋的目光,鮮明樓抱著他的手緊了緊,又松了松,臉上也難得露出遲疑,沉默半晌,鮮明樓道:“對不起,我……”
說著抿起薄唇,仿佛有什麽難言之隱一般。
“……”
趙奇秋感覺了一下,好像也並不影響呢。
鮮明樓低下頭,手臂更緊的貼著青年的腿,兩手輕輕調換了位置,撫摸一般掠過筆直修長的輪廓。在青年看不到的地方,那手甚至有瞬間的痙攣,仿佛它的主人在用最強大的意志去阻止它做一些過分的事情。
鮮明樓閉上雙眼,眼睫微微顫抖。
這一刻,他多慶幸自己是生魂狀態,不然他害怕自己的呼吸、身體驟然升高的溫度,會再一次、無數次的與自己的意志向左,背叛他,將他拋到那可怕的境地、徹底暴露所思所想,而他……根本無力抵抗。
日光越發毒辣,陽氣不斷上升,趙奇秋再次看了看時辰,從早上折騰到現在,午時就快要到了。
一隻冰涼柔軟的手拉住了他,趙奇秋微微掀開折扇,王四娘淚水漣漣的望著自己,眼中仿佛有千言萬語。
終於,她道:“官人,今生不逢時,來世可否……”還沒說完,她自卑的低下頭,再一次哽咽難言。
仿佛過了許久,又像只是下一秒,頭頂傳來青年認真又柔和的聲音:“四娘,會再見的。”
……
永深市解放第一醫院。
VIP產房中,夏楠的意識已然昏昏沉沉。
昨夜突發腹痛入院,十幾個小時過去了,孩子還沒生出來,而聯系趙奇秋,對方只是回復:“明天中午十二點帶人來投胎。”
夏楠躺在病床上滿頭大汗,卻依舊固執的重複道:“……我要看看她,讓我看看她,趙……他答應我了,老公,給他再打一次電話。”
白合義腦門兒上的汗不比夏楠少,抓著她的手都快哭了:“老婆,打了,一直沒人接啊,你不要擔心,他都答應你了,肯定會做到。你不是說他不是那種騙子嗎?”
夏楠崩潰了:“我害怕,萬一……我是不是不該相信他,為什麽他不接電話啊,海京太遠了……”
白合義也是心急如焚,但他天生笨口拙舌,直來直去,讓他不斷的撒謊去安慰夏楠,也是有些詞窮的。他不停的看表,隨著中午十二點越來越近,卻依舊打不通趙奇秋的電話,白合義一咬牙,對一旁的大夫道:“現在就剖吧,我們不等了!……老婆?老婆!”
夏楠實在是疲憊不已,她聽見了白合義焦急的聲音,原本想告訴他,自己先睡會兒,卻莫名的張不開嘴。那邊白合義慌張的叫喊倏的遠去,陷入沉睡前,夏楠還聽到助產護士尖叫的聲音,一陣混亂後,醫生不敢相信的喊道:“那是,老天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