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奇秋剛回到肉身,已經感覺到身邊旁人的氣息,人他剛才回來就見到了,現在則本能的開始裝死。
“回來了?”耳邊響起毫無起伏的聲音。
不得已,趙奇秋眼皮掀開一條縫,林釗面無表情的搬椅子坐在床邊。
趙奇秋登時想就隱私的問題討論一番,林釗看著窗外道:“日出時間已經過了,天不亮你不回來。你想死嗎?”
趙奇秋舌尖話頭一轉:“大哥,讓我再住幾天,我不想走了,還是你家好。”
林釗依舊面無表情,那仿佛是“留得住你的人,留不住你的魂,你還是給老子滾”的意思。
趙奇秋又道:“我保證這幾天不再離體。”
“你的保證有用嗎?”
趙奇秋正想問那你想怎麽辦,就見林釗從口袋裡掏出一隻手表,慢條斯理的抓起趙奇秋的手腕,伴隨哢噠一聲,給他扣上,大小剛好。
這手表有些奇特,塑膠材質,像兒童手表,原本表盤的地方,此時是一個封閉的夾層,再看裡面一張黃紙,明顯是符篆。
趙奇秋一看,咽了口唾沫:“這……沒必要吧。”
裝著定魂符的手表,這準備工作也太充分了!
林釗演示一般給他摘下手表,只聽滴滴滴滴的刺耳聲音在臥室裡響起,林釗的手機也跟著鈴聲大作。
趙奇秋傻眼,那邊林釗親自又給他戴上,隨著警報聲消失,林釗難得露出微笑:“趙奇秋,假如我收到你摘下手表的消息,你就死定了。”
趙奇秋:“……你這是手銬吧。”
林釗:“你可以這麽認為。”
“你這是在踐踏我的人權。”
“經過昨晚,你不配有人權。”
趙奇秋沉默片刻,開始討價還價:“那三天后我有事要出去一趟。”
林釗站起身:“你能老實三天再說。”
誰料趙奇秋還真老實了三天,第四天的早上,林釗大發慈悲摘下手表,並刻意對一旁的李培清道:“晚上八點給他戴上。”
趙奇秋:“白天怎麽離體啊。”
林釗道:“不關我的事。”
趙奇秋道:“還好我早有準備。”隨即從口袋裡拿出一根白布綁在頭上,白布當中寫著一個“孝”字,孝字兩邊對聯一般描著兩排蠅頭篆文,往沙發上一躺,趙奇秋撂下一句:“千萬別碰我。”就眼睛一閉,安詳的生魂離體去了。
臨走前身後一陣雜亂的聲響,伴隨李培清的哀嚎:“大,大哥別,別衝動!他說——說不能碰他!!”
趙奇秋嗖一下趕緊閃人。
孝字當頭,陰氣迎人,趙奇秋登時感到晨光的威力減弱,一路上專走陰影下,很快也到了澄水寺別院裡。
鮮明樓和衣在走廊角落睡了三天,身上穿的還是來時那套,四周的環境更十足的陌生,不時有他沒見過的妖物、鬼魂故意從眼前經過,可偏偏,這三天他竟然睡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安穩。
白天見得最多的,還屬野狗子和那屁大的男孩,二者只是忙碌的侍弄花草,並不和他說話。鮮明樓倒享受這種狀態,不時上去幫點小忙,也懶得說話。
終於,一大早,當流水般的念經聲響起,後院裡給葡萄藤腳下除草的鮮明樓站起身,自然的走向聲音傳來的地方。
在流水匯入的石缽旁,鮮明樓終於見到了日思夜想的那個身影,腳步自己便停了下來。
青年雙目微垂,兩手合十,面容沉靜,皮膚白的透明一般,一句句經文從口中吐出,進入鮮明樓的耳中,每個字都聖潔無比,令人不由的飄飄然。晨光柔和的鋪陳在這庭院中,折射出的光線輕易就穿透了青年的身軀。
穿透?
鮮明樓猛然清醒,青年今天回來,竟然還是用生魂?在大白天?他就沒有感覺嗎?!
可王四娘同樣在院裡,背影猶如一陣風就能吹走,發髻高挽,穿著不知哪個朝代的長裙——該是她的本來面貌,雙手合十,虔誠跪在青年身前的蒲團上。
從鮮明樓這角度看不到王四娘的神情,但那女鬼的後背卻在微微顫抖,顯然也在拚命抵禦日光的侵襲。
但青年卻持續的念下去,聲音極度的平穩,好像不知道現在是白天,連王四娘也絲毫沒有躲避的意思。
鮮明樓定定看著這幅場景,終於有些明白,那天王四娘說,最喜歡青年念經時的模樣,是什麽意思了。
原來這個念經,和收服妖物時的念經是不同的,此時的青年展露出的,是渡人的一面,若說以往是冷雨雷霆,今日便是陽光露水,可融化冰雪,也將鮮明樓的心融成不知形狀、根本無法抵禦這樣天氣的一窪泥水。
不知過了多久,青年的聲音停了下來,雙手也緩緩分離了。
王四娘的細語聲從庭院角落傳來,此時陽光愈烈,女鬼的聲音也有些不穩:“大官人別為了四娘傷身。”
她不問為什麽挑這個時辰念經,更沒有埋怨的意思,從趙奇秋的角度,能看到她依舊笑靨如花,便道:“四娘,這是最後一遍經了。”
一藏數金剛經已經念完,聞言,王四娘神情登時一愣,好半天才強笑道:“幾年時光,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四娘竟然都不記得念過多少遍了,看來妾誠心是假,大官人勤勉是真。”
趙奇秋沒接話,而是問道:“這兩天大家都好嗎?”兩人就在陽光下攀談起來。
鮮明樓石化般的腳步終於動了動,忍不住想就這樣去打斷他們。
青年再大的能耐,他也不相信,對方的生魂可以這麽長時間受日光的照射。
可青年的神情雖然看起來和往日一樣,直覺卻讓鮮明樓覺得其中有些他不了解的深意,動作不由也停下了。
王四娘告狀一般低聲道:“大官人可要替妾教訓那個不識好歹的,你走後第二日,那地龍就衝破結界跑啦!”
青年不由笑了,扶著王四娘站起來:“那還等什麽,走吧。”
王四娘又一愣:“去哪?找那地龍?”說完她才恍然,當時大官人的確將戒圈套在了那地龍身上。
“大官人真是有先見之明!”
二人正要離開,鮮明樓趕忙開口:“我也去。”
趙奇秋真是嚇了一跳,鮮明樓身上怎麽還穿這套,呃,等一下,自己那天好像除了吃之外,什麽都沒交代……
“你這幾天睡哪?”
難道??
看到鮮明樓堪稱無辜的眼神,趙奇秋明白了,眼前登時一黑。
敢讓人類之光在山上睡三天過道的,也只有自己了吧!身體不好的,有這三天工夫,嘴都給小風吹歪了,鮮明樓還能好好站在這,身板也真是佛祖保佑。
心虛之下,趙奇秋聲音不由更加柔和:“你留下吧,帶著肉身跟不上我們。”
鮮明樓熟練的往廊道上一躺,下一秒生魂已經坐了起來,道:“這樣行嗎?”
趙奇秋:“……”
趕忙又掏出一根孝子白布,走幾步綁在鮮明樓肉身的額前,趙奇秋松口氣之余,才責備鮮明樓:“你亂來什麽,這是開玩笑的嗎?”
鮮明樓眼神再真誠不過:“你都可以,為什麽我不行?”
鮮明樓雖然仍站在廊道裡,渾身卻也已經感受到了陣陣的熱痛,面對這天地間的陽氣,任何生魂都像雪花一樣單薄,但他反而笑了,令趙奇秋不由憂心:“你沒事吧?”
表面看起來沒事,就是感覺腦袋有點瓜掉。
鮮明樓眼中隱隱有光芒閃過,道:“走吧,別耽誤你們找地龍。”
趙奇秋一看時辰,確實也耽誤不得,便率先迎風而起,朝著某個方向飛去。
王四娘緊隨其後,身子顫抖的厲害,面上卻輕快:“大官人等等我呀。”
趙奇秋感應著戒圈的氣息,竟然又來到了熟悉的地方——海京市中心島花園。
靈氣重啟時,中心島花園是本市乃至周邊靈氣最為濃鬱的地方,所以趙奇秋選擇在這裡再一次重生。
如今再看,中心島靈氣依舊十分濃鬱,而且地處市中心,早已經重新開放,此時晨練的、旅遊的、遛娃的,小廣場熱鬧不已,光看眼前這幅景象,很容易令人產生錯覺,似乎除了樹木過於高大了些,一切和靈氣重啟前沒什麽區別。
趙奇秋領著其他兩人立在濃蔭下,觀看幾個孩子圍著一條蚯蚓大驚小怪。
旁邊有家長也來看稀奇:“這是蚯蚓嗎,怎麽這個顏色啊?”又問旁人:“昨天夜裡沒下雨撒?”
王四娘身上陰氣比生魂重百倍,此時站在綠蔭下好受許多,但渾身還是虛弱無力,看著不遠處的場景,道:“活該!”
正說著,一個膽大的孩子拿著沙鏟將蚯蚓碾進了旁邊的水窪。
蚯蚓在水窪中扭動掙扎,引得孩子們目不轉睛的盯著,其中一個孩子莫名大哭了起來。
嚇哭的被抱走,剩下的還留著觀看,那邊哭聲不止,家長又抱著孩子走回來:“囡囡,哦哦哦,別哭了!你看,你看蟲蟲不見了!”
說著擠進孩子們中間,一腳將蚯蚓踢進道邊的下水道縫隙。
蚯蚓掉進下水道,孩子們伸著脖子觀察片刻,最終只能悻悻散開,很快又各玩各的去了。
這邊王四娘眉頭皺的死緊,終於忍不住施法,沒多久,蚯蚓從下水道飛出,又落進王四娘的手中。
“你這怪東西,我原來是會錯你的意了,你不是落難,是專門喜歡下水道!”
王四娘還沒抱怨完,忽然臉色一變,哎呀一聲,手一抖,蚯蚓又掉回地上。等王四娘回過神來,不由破口大罵:“忘恩負義的東西!小小一隻地龍,還翻了天了你!你想把我的手鑽個窟窿,我今天就要看著你粉身碎骨,你自求多福吧!”
蚯蚓猶如聽不懂,在地上扭動,很快又吸引了周遭幼童的注意。
這個年紀的孩子猶如魔鬼一般,就是妖怪也敢研究,更別說這種主動送上門去的。
王四娘魂體在日頭下越發薄弱,嘴唇也失去了顏色,卻十分嚴肅的看著眼下這一幕,臉上再沒有了笑模樣。
她現在懷疑,這蚯蚓精就是老天找來克她的,不然為什麽看著它,自己就會升起一股無名火?
無知、無能、軟弱,猶如當年,生成女兒身,就是她的罪過!
世間之險惡,莫過於人為刀俎,我為魚肉,至死難平!
她和這髒汙裡掙扎、臭水裡翻滾的爛地龍,有什麽區別?
死後她怨過,一天天強大,甚至手刃了那些生前待她不公、對她殘酷的人,卻又因此被押進那不見天日的獄中,幾百年!
她命苦啊!
蚯蚓已經在幼童手下被碾壓數個來回,那看似軟綿的身軀還在苟延殘喘,卻依舊沒有絲毫反抗,仿佛它在一心求死一般。
王四娘周身陡然生出怒意,公園中憑空卷過一陣陰風,那些圍繞著蚯蚓的孩子不由紛紛打起噴嚏。
家長們也覺察出不對,上前給孩子們加衣服,或直接抱走,有些驚疑不定的回頭,還不忘抱怨:“鬼天氣,什麽時候是個頭兒啊!”
人走光了,王四娘身形一閃,狠狠抓起那蚯蚓:“既然你不願意聽從我的建議留在澄水寺,也別折騰了,我乾脆成全你!”
柔滑的地龍被緊緊攥在手心,令她一陣的惡心,此時她都忘記了身邊還有趙奇秋和鮮明樓的存在,後者更沒有來阻止她,她便如願宣泄心中的怨氣。
一隻地龍而已,她輕易就能捏斷它的身軀,叫它再修煉不得,塵歸塵、土歸土!
強的去殺弱的,弱的不配活,這就是道理!
瞬間,王四娘似乎是打算下死手了。
鮮明樓並不多在意這一隻蚯蚓,但莫名的,他從今天的氛圍中感覺到一絲異樣,始終揮之不去。
王四娘一介女鬼,站在日光下受煎熬,那神色已然狂躁不安,偏偏她不埋怨將自己置於這個境地的青年,而是將怒火發泄在一隻小妖身上。
再看青年,猶如一名徹徹底底的旁觀者,平靜的看著這一幕。
一切仿佛系在千鈞一發之際,鮮明樓能感覺到,如果王四娘此時將那小妖捏死,便會有什麽東西發生徹底的改變。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終於,鮮明樓做好所有準備的身體緩緩放松下來——
不會的,怎麽會呢?
伍百年不是冷漠無情,那個人恐怕壓根就不懂什麽是冷漠無情吧?
鮮明樓此刻已經篤定,王四娘不會動手的。
“你真是個壞東西……”
鮮明樓真正的出了一口氣,不知為那蚯蚓,還是為自己。
王四娘緩緩展開手心,像是埋怨,又像自嘲:“你以為一藏數的佛經是易得的嗎,我可不能叫大官人白念了……去罷,回你喜歡的下水道吧,別再到地面上來了,惹人心煩。”
鮮明樓猛地抬眼,一藏數?!
多麽可怕的數字!
他條件反射看向青年,誰知王四娘話音落下沒多久,就再一次驚叫:“什麽東西?!”她大驚失色的甩開手,手中的地龍也摔到了地上。
趙奇秋抬起頭,天氣愈發晴朗,只是這樣明媚的天空,隱隱傳來一聲聲雷鳴。
轟隆隆隆——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地龍又一次跌進了先前的淺水窪。
那鐵青的身體艱難的蠕動,繼而滾動,繼而拍打,繼而發出“啪、啪、啪、啪!”,一聲比一聲大,一聲比一聲清脆!
那綿軟的身軀在翻滾中一寸寸長大,漸漸大過泥鰍、漸漸大過魚兒,大過小船!
人群注意到這違反自然、違反常理的一幕,但他們已經習慣了種種的“違反”。
人群快速散開,大部分都跑遠,只有其中膽大包天的直接拿出手機錄像。
啪、啪、嘭、嘭、嘭、嘭!!
在王四娘目瞪口呆的注視下,蚯蚓的身體在拍打中越發壯大,宛如水缸一般粗,還在吹氣似的瘋長。
周遭傳來陣陣驚呼,陽光更炙熱了一些,偏偏雷聲不停,無形的狂風從遠處掠來,壓倒樹頂的枝丫,降落在這片空地上,來回剮著那黯淡無光的身軀,直到它繼續變得堅硬、變得粗糙、鐵灰色層層剝落,隻留下成片宛如琉璃的青色!
蚯蚓的形態也在死命的掙扎中逐漸改變,由蛇一般的身軀、長出蜥蜴的腳爪,長出犄角,長出雙目,眼珠瘋狂的在眼眶中顫動,目眥欲裂!
王四娘驚的連連後退,趙奇秋扶住了她。
“大官人,這,這,它是!”
一聲世人從未聽聞的怪異鳴叫響徹雲霄,雷鳴聲也同時到達了高潮——
嘩————
滂沱大雨從天空砸下。
頭頂卻連一絲雲都沒有,依舊燦爛的陽光充滿了每一滴雨水,一場前所未有的太陽雨,瞬間澆濕了城市。
一隻巨大的碧青色怪物,匍匐在地面劇烈的喘息著。
王四娘跪倒在地,身體在陽光下無法抑製的顫抖,她眼中倒映的,是世間唯一的——真龍的影子!
人群不停的尖叫,是興奮,是激動,遲遲不肯離去。
這時,王四娘恍惚感到周身的灼熱,猶如被一盆涼水澆下,頃刻間消弭無蹤。
她呆愣的抬起頭,一把貼滿了符篆的折扇,不知何時在自己頭頂上展開。
一隻修長的手遞到面前,那個自己已然最為熟悉的聲音,帶著笑意道:
“該休息休息了,四娘。”
頓時一股酸澀瘋狂湧上眼眶,王四娘癡望著頭頂那把折扇,抿唇忍住了淚意。
但短短幾秒後,她終究大哭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