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為“與人無孕”疑惑時, 紙上其余字皆較剛開始寫下時淡了幾分,變成粉紅色。
鄢枝頓了頓, 收回神力, 不再改。
就這樣罷。
楚都秘林。
鄢勿坐在原野上,靜靜等著某刻。
自陽城與晏風交手, 晏風多次保情獸一族,鄢勿與其結交。
後晏風得晏沉信,回楚都坐鎮, 鄢勿亦帶族人南上與鄢黎匯合。
鄢常煉製情獸傀儡,在楚都大開殺戒,其力量非常人可擋,晏風損失慘重。鄢勿隨即率人與鄢常對戰,兩方開始並肩作戰。
暗部因此暗地裡停了對情獸一族的追殺。
楚都秘林也因此重新啟用, 以安頓族民。
就在鄢枝收回改寫神力的那刻, 楚都各處的族人、沇國各城的族人身上的鄢字都消失了。
鄢勿若有所感, 張開手心,手心中的鄢字淡下去,消失。
同時, 他深吸一口氣,靈台清明, 身體前所未有的輕盈、爽落、充滿力量感。
他坐的草地上, 一朵小花突然綻開,花邊微微發光。
他一頓,伸手欲摘, 小花兒無風自動,竟主動蹭了蹭他手指。
鄢勿僵住。
也就在這個時候,樹林裡飛出族人,伸出手臂,驚訝對鄢勿道:“沒有了!”
陸陸續續其他族人亦出現在鄢勿身邊,紛紛露出不同的部位,所說皆同。
鄢字,真的都消失了。
她成功了。
鄢勿微笑。
族人見他如此,高興歡呼。眾人化作獸形,於山林間奔跑跳躍,撒潑打滾,好不快活。
鄢勿聽著歡快喜悅的嗚聲,嘴角的笑擴大。
幾息後,他笑容僵住,身體也僵住,琥珀色的眼睛裡光影交錯變幻,似有無數畫面閃過。
他嘴角凝滯的笑容逐漸消融,最終整張臉的表情都變得怪異,似茫然似痛苦似絕望,麻麻木木,不知身在何處。
他一直覺得自己忘記了什麽。
但他不知道自己忘記了什麽。
一百年前的事,樁樁件件,他記得清清楚楚,連晏煜某一年中秋夜宴上賞了晏芮一顆夜明珠都記得。
情丹三粒,鄢嬰,鄢勿,鄢姝。
鄢嬰是晏煜的寵物,他和鄢姝是長公主晏芮的。
他是寵物,鄢姝不是。
鄢姝是晏芮的女兒。
小姝一出生便先天不足,病嬰體弱,吊命三月,危矣。
晏芮愛極了她,接受不了她死,便求到哥哥晏煜面前,要了最後一顆情丹。
鄢姝乃成。
這些,他都記得。
然後,就沒有了。
鄢姝是掌上明珠,他不過是長公主寵物。怎麽都不會有交集。
所以沒有她的記憶很正常。
情獸三月發情期,他被迫變為獸形。長公主不喜,將他關在院子裡。
後來,一隻白狐誤闖進來,兩隻獸受發情期影響,意外交合。
這是他有關成人後鄢姝的最重大的回憶。
鄢姝生子,一胎兩黑兩白。
長公主震怒,責問其父,鄢姝誓死不答。
長公主將未睜眼的四隻情獸交給他,說:“丟掉。”
他記得他冷冰冰說“是”,冷冰冰提起籃子,走出長公主府。
他當然沒有丟掉。
但他也不是因為愛鄢姝。
那個時候,他已經發現了紅淵的秘密,已經在計劃偷鑰匙和離開。
後來,計劃暴露,晏煜勃然大怒,不僅遷怒鄢嬰,也要殺鄢姝。
他帶著鄢姝逃,中途失散。
再也沒找到。
鄢姝失蹤。
這是他關於鄢姝的所有記憶。
然而。
這只是真實記憶中扭曲的記憶片段。
不是這樣的。
他想起了一切。
長公主愛女成癡,怕普通人照顧不好特殊的鄢姝,把他調到鄢姝身邊,負責鄢姝一切。
兩個人朝夕相處,感情甚篤。
他雖然已經和長公主結了契,不會愛其他人。
但是鄢姝於他,是特殊的。
長公主於他,是主,是不能奢望的愛。他只能服從、乖順、被呼之即來,揮之即去。
而鄢姝於他,是同類,是夥伴,似父女似兄妹似一切關系。
他愛她,以人間除愛情外的所有情感。
然而,鄢姝不這樣想。
她愛他,隻愛情一種情感。
鄢勿最開始不懂,只是覺得她越來越叛逆、無理取鬧,佔有欲越來越強。
他容忍著。
長公主也容忍著。
然後,就出事了。
發情期的事,是鄢姝故意設計的。
然他沒有辦法怪她。
甚至,大部分的錯,在他自己。
後來,長公主知道情獸皆難逃晏煜暗殺,親自送鄢姝離開。
鄢姝帶上了鄢勿。
在一個樹林裡,隻鄢勿和鄢姝二人,鄢姝說:“她一定會給皇帝送信的,我們不能和她一起走,殺了她。”
鄢勿震驚地看著她,“你要殺誰?!”
“長公主!”
鄢勿怒聲:“她是你母親!”
鄢姝目光瘋狂:“不管是誰,我不允許任何人傷害你!”
鄢勿又難過又絕望,不懂她怎麽會變成這樣子。
他以為她能改,在看到她拿著匕首朝帳篷走去的時候,知道她不可能改了。
晏芮正對著樹林,正坐著喝水,鄢姝背對著樹林,一步步走近晏芮,身後,她背著匕首。
那個時候,他來不及多想,只能在鄢姝高抬匕首那刻,變手為爪,朝鄢姝抓去——
鄢姝驀地對晏芮道:“母親,他要殺我。”
晏芮下意識將她一拉,挺身擋之,鄢勿的利爪輕易便戳穿了長公主的心。
鄢姝朝長公主一笑:“對不起,母親。”
鄢勿僵在那裡,手上鮮血淋漓。
晏芮倒下去,死不瞑目。
“母親說,結契的情獸,只要剜掉主人心,就能永生不死。”她柔柔看著他,“她讓我以後剜她的心。”
鄢姝笑了一下,“我不要長生。”她摸上他的臉,“我要你長生。”
回想到這裡,鄢勿頭痛欲裂,就像他當日一樣。
他殺了他的主人。
他剜了晏芮的心。
他雙手抱頭,眼紅如血,額上青筋暴起。
他殺了他的主人。
他剜了晏芮的心。
…………
鄢勿大叫一聲,閃影消失。
這邊。
晏沉從暗部地牢出來,正欲進宮。
灰沉沉霧蒙蒙的天空中一朵粉嫩小花兒飄至他面前。
它散發著瑩瑩微光,溫柔稚嫩,繞著他轉了一圈。
這是……
花兒靠近他,輕輕貼上他臉頰,隨後化作一陣細微的光粉,消失了。
晏沉一愣。
柔軟的觸感停留在臉頰上,像春風,也像春陽。帶著鄢枝的氣息。
他心中一軟,嘴角微勾,目光不自覺柔和下來。原本進宮的身形一轉,朝另一方向掠去。
鄢枝正和鄢黎商議情獸特性改變的後續事宜,欲發動所有族人關注自身變化,將最近兩年的變化都記錄下來,確定情獸族到底改變了哪些地方。
鄢黎說了情獸族與晏風共同對付鄢常的事,道:“鄢常來去無蹤,該是有鮫人寶物。我們一直難找到他。”
話音未落,晏沉憑空出現在二人面前。
鄢枝瞬間看向他,“你怎麽來了?”眼裡亮晶晶一片。
鄢黎一頓。她看著他的時候,好像那個陌生的梨胭回來了。
“路過。”晏沉道,“馬上進宮。”
鄢黎默默離開。
鄢枝笑了一下。
二人默默無語對視了半晌。
最後晏沉唇角微揚,“我收到花了。”
鄢枝點點頭,“我猜到了。”
晏沉道:“要我捉鄢常嗎?”
鄢枝乾淨利落搖頭:“不用。”她睥他一眼,“我自己來。”那樣子,仿佛在說——我很厲害,你不許小瞧我。
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高傲、嬌人、可愛、鮮活。
是他的胭胭。
他深深看著她。
鄢枝嗅著他發出來的氣息,抿了抿唇,道:“雖然……已經是神了,但我還是……還是能聞到的。”
“聞到什麽?”
“你的氣味。”
晏沉明白過來。是,他經常會忘記他的夫人的特別能力。
他的愛意,是她的食物。
她隨時感知著他感情的變化。
晏沉笑著看著她,“是什麽氣味?”
鄢枝不語。
頓了兩下,她又認真看著他道:“在情獸族,你說這樣的話是在調戲女子。”
“對自己的夫人也不能說嗎?”
鄢枝抿了抿唇。她不知道。
“我猜可以。”
鄢枝想了想,點頭,“那就可以吧。”
“所以,是什麽氣味?”
鄢枝瞪大眼睛看著他。又來!
晏沉目光一深。
鄢枝臉一紅,“你……”
最後,晏沉得到一個軟而輕的吻。
主動的人落荒而逃:“你進宮吧,我殺人去了。”
瞬移消失。
晏沉垂眼輕笑,亦瞬間消失。
好,他也殺人去了。
不管鄢常多麽會隱藏,不管煉化的情獸傀儡有多麽強,對如今的鄢枝來講,找到或毀掉,都是眨眼的事。
她只是沒想到鄢常沒有藏,他帶著三十余情獸,堂而皇之從西門飛入,地毯式屠殺了一整條街的百姓、官兵、禁軍,血流成河,比天災還可怕。
他一邊殺一邊哈哈大笑:“人,都該死!”
“所有人,都該死!”
“哈哈哈哈哈哈……”
鄢枝出現在他面前,面無表情,伸出利爪,“你如何殺別人,那就如何被殺吧。”
鄢常看著她,起先一頓,直直看著,聽清她說的話後,咧唇一笑,神色似癲似狂,聲音桀桀:“你沒死。”
話音一落,鄢枝的爪子穿胸而過。
鄢常低頭看了一眼流血的胸口,抬頭,依舊笑著。
他的腦袋詭異而僵硬地轉了一整圈,竟自己把自己的腦袋擰了下來,一顆頭浮在空中,他衝她一笑:“身體送你。”驀地消失。
作者有話要說: 不好意思,這兩天被西瓜綁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