鄢枝回到晏沉身邊, 晏沉依舊在看書。
太陽落下,最後一天結束。
鄢枝走到門邊, 欲出門。
“還有兩個時辰。”
鄢枝皺眉。
“巳時開始, 巳時結束。”
鄢枝便又站了兩個時辰。
巳時鍾聲響起,鄢枝開口, “第三個條件。”
晏沉放下書,手腕處露出一截深紅,光潤滑亮, 是那隻千年珊瑚紅鐲。
鄢枝垂下的右手上,有一隻一模一樣的。
他道:“把這個取下來。”
鄢枝腦中一空,聲音發澀,“什麽?”
“第三個條件,把這個鐲子取下來。”
鄢枝頓了兩息, “……好。”
她走過去, 將鐲子取下, 晏沉亦取下她的。
鐲子上都有對方的體溫,二人不自覺握緊。
鄢枝道:“我可以去接人了嗎?”
晏沉頷首,“人應該已經放了。”
鄢枝轉身, 木著臉飛躍出太子府。
她飛到暗部,暗部已沒有人, 她一路找回七仙院驛站, 在門口見到二人。
她心中一喜,叫道:“鄢月,鄢黎!”
鄢黎轉過身, 他抱著鄢月,面無表情。
鄢月面色蒼白,呼吸微弱,軟軟垂著手。
鄢枝肝膽欲裂,衝過去,“她怎麽了?!”
鄢黎抿唇,聲音嘶啞,“時間到了。”
鄢枝一愣。
鄢月靠在鄢黎懷裡,衝鄢枝一笑,“我有八卦跟你說。”眉飛色舞,手指暗戳戳地指了指鄢黎,一點兒沒將死之人的哀氣。
然鄢枝不行,她渾身發抖,隻死死抓住鄢月的手。
鄢月笑容淡了一點,回握住她,“我想回去。”
鄢枝瞬間將她背到背上,“好。”轉瞬躍出十丈。
鄢黎跟上。他被關太久,需要補充能量,此刻沒有辦法帶一個人飛。
鄢枝飛得極快,山林間隻聞咻聲不見其影。鄢黎漸漸難跟。
鄢月呼吸聲漸重,她笑了一下,說:“剛開始見你覺得陌生。”
鄢枝呼吸一滯。
“好難接受我率真可愛的大美人兒一下子變成冷若冰霜的三少主。”
鄢枝沒有回答,她眼眶血紅,牙齒緊咬,拚了命似的飛躍。
“你原來這麽冷的嗎?”鄢月狠狠喘了一口氣,又笑了笑,“還是好看的。”
“整個情獸族只有你的美是冷的,多有特色呀。”
鄢枝啞聲道:“別說話了。”
鄢月便趴在她頸邊,安靜了一會兒,隨後漸漸睡著。
半個時辰後她突然睜眼,眉頭蹙起,面有痛苦之色。
鄢枝心有所感,忙問:“怎麽了?!”
鄢月過了好幾息才虛弱回答:“沒事。”
她動了動,聲音輕而軟,“喂,我跟你說噢。”
“我和鄢黎在一起了。”
鄢枝飛奔的身體停滯了一瞬,她眼眶更紅了,速度稍慢。
鄢月感覺到,拍拍她,“快走,等什麽等,他武功那麽強,追得上。”
鄢枝速度重新快起來。
過了兩息,她嘿嘿一笑,“果然很爽。”
鄢枝無聲咧嘴,眼睛裡卻悲戚一片。
“哎,可惜只有一次。”她聲音時輕時重,像在打瞌睡,“白白浪費老娘半個月……”
鄢枝扣緊她,沉聲道:“不要睡。”提氣又快了一點。
“嗯……”她的聲音越來越輕,“到了你叫我。”
“不要!”鄢枝厲聲喝道,“我不會叫你!”
鄢月眼睛驀地睜開,她捂了捂耳朵,“知道啦。嚶,你凶我。”
鄢枝大汗淋漓,額上已全是汗水,她手腳微顫,片刻不敢停。
“還是梨胭可愛。”
鄢枝抿唇。
“我好想她。”
鄢枝不語。
鄢月閉上眼,“我的梨胭呢?”
鄢枝重重呼吸一下,再次提速。
她們掠過一個一個大大小小的城池,鄢枝不停歇跑了整整一天,體能已至極限。
然她沒有絲毫停下來的意思,速度不減,又掠過一座小鎮。
再跑半日,一定能到達陽城。
然鄢月已是強弩之末,她撐了一天,早已撐到極限。
她中途悄悄睡過去一會兒,再睜眼,感覺力氣恢復了不少。
她知道此刻是為什麽,她拍拍鄢枝的肩,語氣平靜:“停下來吧。”
鄢枝腳步未停。
“我不行了。”鄢月道,“現在已經是回光返照之期。”
鄢枝咬牙。
“停下來,我有話跟你說。”她頓了頓,“我要好好安排我的後事呢。”
鄢枝心中劇痛,腳一軟,踉蹌落地。
這是一處無名的荒野,雜草叢生,四方空曠。
鄢月從她身上下來,掃視一周,滿意點頭,“野意盎然,有水有花有草,無遮無擋,夜夜可見月亮。”下一瞬間就軟倒在地。
鄢枝撈住她,卻忘了自己也力竭,兩個人一跪一倒,撲入荒草叢中。鄢枝趕緊將她抱住。
鄢月喘了喘氣,看著她,“你什麽時候恢復記憶的?”
鄢枝抿唇,“成親後第二天。”
“他也是?”
鄢枝點頭。
“難怪。”鄢月道,“我就說怎麽會有成親第二天就打架的。”飛沙走石,樹倒牆破,兩個人的切磋也太狠了些。
“你為什麽不跟我說?”鄢月有些傷心,“信不過嗎?”
鄢枝搖頭,“不是的。”手把她抓緊了,其余的卻什麽也說不出來。
鄢月看著她冷凝絕色的臉,心中稍苦,輕聲道:“因為那個時候你舍不得他,是嗎?”
鄢枝睫毛一顫,嘴唇蒼白,緊緊抿成直線。
“你誰也不說,和他互相演戲。你們兩個都知道說了就完了,一個是暗部秘主,一個是情獸少主,你們的身份對立,曾經還互取對方性命……”
特別是鄢枝,她失憶前和失憶後完全是兩個人,性格差異很大,即便如此,當她恢復記憶後,她依舊舍不得棠籬。
鄢月想起之前種種——她打架時露出的爪子,她消失了一天一夜,她故意的柔情似水,以及故作鎮定的否認……所有所有,原來都是她的掙扎。
現在,掙扎過去了。
她是鄢枝,眼神裡絲毫沒有梨胭的影子。
鄢月難受極了。
若鄢枝偶爾露出梨胭的柔軟率真來,她或許不會這麽難受。梨胭和鄢枝是同一個人,恢復記憶後,經歷互通,性格也該漸漸融合。
現在,只有鄢枝,沒有梨胭。
她沒有接受自己。不敢、不能、不願……等等等等,各有可能。
她否定了過去大半年的經歷,她粗暴封掉所有,不面對,不接受,不回憶,說明什麽?
說明她還愛著。
愛著他,恨著自己。自我折磨。
冷冰冰的外殼不過是絕境下最掩耳盜鈴的保護甲。
鄢月的呼吸聲又輕了一點,“我死後,你就在這裡把我燒了,把骨灰帶回給族長……我這一生,只顧享樂,什麽都沒替別人做,臨死後悔又心虛……但我還是想恬不知恥的回去。”
鄢枝眼眶通紅,似要滴血。
“當你們勝利了,情獸一族有家了,你就把我埋在那裡最高的地方,四周不要有遮擋,我要望著月亮……”
“別、別說了……”鄢枝聲音發抖,“我不要你死!”
鄢月看著她,看著她的假面搖搖欲墜,心裡亦淒苦憐痛,“你把梨胭放出來一會會好不好?”
二人四目相對。
下一刻,鄢枝身上緊繃著的氣場一下散了,眉目一松,瞬間淚流滿面,她哭道:“你不要死!”
這半年,她懵懂無知,所有有關情獸的一切,都是鄢月悉數告知。
她幫她青樓脫身,幾次關鍵時刻相助,又多次性命相救,陪著她從彌城到楚都,又幽山涉險……若不是為了她,鄢月應早就回到鄢勿身邊,將毫無遺憾死去。
鄢枝一眼望去,荒無人煙。而現在呢?
現在她只能客死他鄉,死不瞑目。
鄢枝緊緊抱住她,“對不起……”
鄢月眼眶也一紅,喘息道:“對不起,沒有早一點告訴你。”
鄢枝搖頭。
鄢月往來路望了一眼,鄢黎還沒有追來。她道:“對不起,若我再早兩年遇上你,我一定會陪你繼續走下去……”她頓了頓,終於還是說道,“胭胭,你聽著,情獸一族很重要,你個人的幸福也很重要。不管你答應了他什麽,他願意放我們走,就說明他心裡有你,你們——”
“他是太子。”
鄢月聲音一下停滯了,她心中空曠一片,像這荒野一樣,相勸的話再也說不出口。
他此刻是沇國太子,守的是沇國,將來會是皇帝,更是紅淵死地的守護者,守的是天下蒼生。
一段感情,和天下蒼生比起來,太輕了。
他或許還愛她,但也只能在心裡默默愛她。
鄢月閉上眼,緊緊抓著鄢枝的手,心疼得無以複加,“為什麽呀……”老天爺,為什麽要讓他們戲劇地相愛,又戲劇地分開?
“我走了你可怎麽辦……”鄢月心疼落淚。所有人都知道鄢枝,所有人都開心情獸族三少主死裡逃生,從容相回,只有她,只有她不開心,她一開始遇上的就是梨胭,是鄢枝本來的樣子。
她率真大膽,靈動熱烈,有一雙又清又暖的眼睛,對什麽事情都好奇……她本該是天真無邪的梨胭,卻不得不做冷漠無情的鄢枝。
鄢枝一顆眼淚滴在鄢月肩上,她笑了笑,“我會好的。”
二人默了半晌,鄢月的呼吸聲逐漸微弱,鄢枝目光空然。
“我後悔了,你跟他說……”她的手垂下去。
鄢枝一動不動。
半晌,她埋下頭,哭聲嗚嗚。
空曠的荒野上,萬籟俱靜,她像一隻痛失母獸的小獸,天地蒼茫,再無可依。
風聲呼嘯,野草簌簌,連她的哭聲也掩去了。
一個時辰後,鄢黎落到她們面前。他腿一軟,又死死撐住了。
鄢月屍體已經涼透。
他目光一空,緩緩蹲下去,從鄢枝懷裡抱過她。屍體冰冷。
他垂下眼,嘴唇死抿,眼睛裡霧靄沉沉,灰蒙蒙一片。
“你……”他聲音暗啞,“你是故意的嗎?”
在牢房裡,二人聊天,鄢月曾說:“我追了你這麽久,以後你也要追我。”
“本奶奶心情好,就讓你追上;心情不好,死了你也追不上。”
他以為不會有這一天,他怎麽可能追不上她?
結果……
“你好狠的心。”他緊緊抱住,眼眶猩紅如血。
“她說後悔了。”鄢枝抹掉眼淚,面色木然。
鄢黎一頓。他狠狠吸一口氣,胸中鈍痛。
鄢枝閃身離開,於百丈外佇立。風聲中,一聲痛極的“月兒”像星星隕落,恍惚如幻聽。
她站在荒野邊,哀戚之色已全部藏住,仿佛無堅不摧。
天空漸漸暗下,他抱著她走到她身邊,聲音啞得不成樣子,“她還說了什麽?”
“就在這裡燒了,把骨灰給鄢勿,她說,等情獸族有了家,就把她葬在最高的地方。”
“還有呢?”
“沒有了。”
靜了半晌,鄢黎“嗯”了一聲。
荒野上,一抹火光悄然無息亮起,不一會兒,星星點點的火星變成一簇熱火,隨後漸漸擴大……
火舌猙獰蔓延,像一個不知滿足的惡魔,眼看就要燒到站著的二人,火舌卻突然萎縮,慢慢朝旁邊燒去。最終,濃濃大火圍成一個圈,只在圈內燃燒。圓圓的火圈火光直衝蒼穹,從高處俯瞰,仿佛一輪金月。
火光照在兩個人臉上,俱是金燦燦一片,二人仿佛變成了金色的雕塑。
一個時辰後,鄢黎收集好她的骨灰,擰緊蓋子,拴到背上,沉默朝陽城方向飛去。
鄢枝緊隨其後。
半天后,二人到達陽城秘地,鄢黎將鄢月的骨灰拿給鄢勿,“這是鄢月。”
鄢勿一愣。他愣住,既為鄢月的骨灰,也為一月不見鄢黎的改變。
他好像不是從前的鄢黎了。
鄢勿將骨灰盒放進石壁裡,鄢黎道:“楚都現缺人手,讓鄢正把訓練得差不多的人給我,我帶去楚都實戰。”
他又道:“鄢枝之道可行,但我擔心琉尾洲那邊還有動作,回楚都後,我去監視他們。”
他果然變了。
鄢勿什麽都沒問,“好。”
二人連夜篩選族人,又連夜趕回。鄢黎沒有休息,轉身沒入夜色。
鄢枝頓了頓,走進醫藥房,將上次收集的藍光粉霧瓶拿出,取了一根滾燙銀針,快速繞了一圈粉末。
銀針變為藍色。
她嗅了嗅,血腥味。一種獨特的血腥味。
她垂眼,打開某一小瓶——是當時收集的晏沉的血,她留了小部分。
她嗅了嗅,是人類正常的血腥味。她仔細閉眼嗅,再三確定,沒有特殊的血腥味。
鄢枝心一松,銀針滑入瓶子。
她將銀針導出,正欲丟掉,血腥味兒蔓延開來。
她頓了頓。
她將銀針放入鼻下,嗅了嗅——特殊的血腥味消失了。
特殊的味道一般會比普通的味道更持久,都是血腥味,為什麽有特殊氣味的血反而會被普通的血腥味掩蓋住呢?
晏沉的血,是更特殊的存在嗎?
鄢枝對指一刺,血珠冒出。她重新繞了一根藍光粉霧,將自己的血覆蓋上去,片刻後,她嗅嗅,銀針上特殊血腥氣依舊在。
鄢枝又搜集了其他人的血,用同樣方法試驗了一遍。
只有晏沉的血能覆蓋藍光粉霧的特殊血腥氣。
鄢枝沉默著再次抽出一銀針,火上燒燙,沒入血瓶。
片刻後,血乾,鄢枝嗅了嗅,身體一震。
雖然淡,但是她聞到了。
過火之後,晏沉的血有特殊血腥氣,和之前藍光箭上的血腥氣,和此次藍光粉霧裡的血腥氣,一模一樣。
不對,不可能。
鄢枝眉頭深蹙,暗部長年需大量藍光箭,絕不可能用晏沉之血做毒引。這代價也太大了。
那為什麽二者血味相同呢?
鄢枝閉上眼,晏沉,太子,血味,毒,紅淵……
紅淵!
她驀地睜眼,傳說裡紅淵死地不就是由血霧包圍嗎?!
那血霧不是神秘詭異,人近之即死嗎?!
鄢枝目光一凌,若藍光之毒果真與紅淵血霧相關,暗部用此有理可循,琉尾洲……
他們已經找到地方了嗎?
他們不是還在控制鮫人女尋找嗎?
鄢枝起身,決定去一趟皇宮。是不是,去了就知道。
鄢枝一進入皇宮,封印就將她壓得喘不上氣。皇宮處處是侍衛,暗處亦有無數暗士,鄢枝藏藏躲躲,行了大半夜才狼狽闖至後山。
她悄悄松了一口氣,下一秒,晏沉站在山前,面色是從未有過的難看可怕,他聲音冷漠如雪:“回去。”
鄢枝垂眼,調整好呼吸,做了一個戰鬥的姿勢,同樣冷冷看著他,“我不呢?”
晏沉垂下眼,“那就可惜了。”那是一副面對死人的表情。
鄢枝心中一痛。曾經,他們有一段相似的對話。
“鄢煬昨晚闖暗部了,是嗎?”
“是。”
“成者為王,敗者寇。可惜。”
“成者為王,敗者寇。沒什麽可惜。”
成者為王,敗者寇。
後山是他的底線,兩個人終於走到這一步。
也罷。
那就讓她再次感受一下他毫不留情的樣子。
愛會因此變少嗎?
二人四目相對。
下一瞬間,二人同時閃身消失。
一息後,晏沉現身鄢枝身後。鄢枝面無表情,手以不可思議的弧度往後一折,匕首正對晏沉胸口,直直刺去。
晏沉眉目未動,內力一震,匕首飛出,鄢枝飛出。
她瞬間感覺五髒六腑俱被拍了一掌,百骨劇痛,她狠狠噴出一口血,如斷線風箏墜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