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她的話,施阿新平放在輪椅扶手上的手指下意識地抽搐了一下。他的嘴唇哆嗦著,似乎想說些什麽,最終卻還是什麽都沒有說。他顫抖著手從旁邊的桌子上拿過一個藥瓶,急匆匆地倒了幾顆囫圇咽下。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喘了幾口粗氣,施阿新艱難地說道,“你……你何必在意這些,施家以後都會是你的。為什麽你非要抓著過去的事情不放……”
他早知道會有這麽一天,在將施蔓放出施家的時候。
施蔓的身體裡流淌著他的血液,裡面沸騰著野心,充斥著暴戾。一旦放開了對她的桎梏,就有如放龍入江海,不需要多久她就能從一顆種子成長為參天巨物。
只不過施蔓成長的速度超過了他的預期。他沒想過這一天會來得這麽早,也沒想過形勢和當初自己設想的完全相反。
那時候施蔓縱然是施杜若生下的唯一的孩子,也不過是一個女兒而已。現在的社會講究男女平等,在法律上女兒的確也可以繼承家產,但對於施阿新而言,女兒和孫女並不能給他傳宗接代。
他現在只有一個兒子,所以他還需要一個孫子,不管他到底是不是從兒子的妻子肚子裡出來。
所以他無所謂施蔓的離開,甚至還隱隱覺得她的離開是好的。施蔓名義上是施埠車和施杜若唯一的孩子,是最有資格繼承施家的人。她不在了,就沒人會分割自己的財產了,這些全部都應該是他孫子的,一分一毫都不能給外人。
倘若有一天他還有需要用到施蔓的時候,他不信施蔓真的可以放得下他龐大的遺產。只要他把持著權勢,又有誰會忤逆他呢?
卻沒想到……那件他幾乎要遺忘掉的事情成了施蔓反轉一切的籌碼,而施蔓也已經成長到了他無法輕易拿捏的地步了。
施阿新所聯想到的也正是施蔓所聯想到的。他的臉色越難看,施蔓嘴角的弧度就越扯越大。
她等這一天等了很久了,這是她從出生開始就被賦予的使命。
“施家本來就應該是我的,”施蔓說道,語氣中隱約帶著些許快意,“但是我現在不想要了。”
“……這不重要,施蔓。”施阿新又深呼吸了幾次,努力地維持著長輩的身份勸慰道,“你……蕭楠是個好孩子,你……”
施蔓露出一個微笑,沒有回應,似乎在等著他繼續闡述。
“你只是還小,長大了你就會懂了……你無論如何都會需要一個孩子的……”見到她似乎對他的話沒多抗拒,施阿新又掙扎著繼續說道,“這、這和你和那位女士在一起並不衝突……”
施蔓卻忽然又沒有耐心聽他繼續作出這些惡心的發言了。她開口打斷了施阿新的話,說道:“我的身體很健康。”
施阿新的眼神閃爍了一下。
“例年體檢的時候,我讓他們著重檢查了一下我的生育能力。”施蔓微笑著,仿佛她本就是一個溫和的人,語氣也很柔軟,“醫生說我的身體很健康,現在剛好是生殖力最為旺盛的階段,卵子的質量很好,受孕也很容易成功。如果我願意和蕭楠結婚,應該不久之後就可以有一個健康的後代。”
說到這裡,她停頓了一下,沒有錯過施阿新眼神中的暗喜,慢條斯理地說出了接下來的幾句話,“——然後我讓他們給我上了個環。也就是說,現在哪怕有人強暴了我,我也是不可能會懷孕的。”
“——你!!”
“你知道嗎?我身上流著屬於你的血液,這件事實讓我很惡心。”施蔓依然在微笑。她似乎心情非常的好,從她進到這個房間開始,臉上的笑意就沒褪去多少,“想讓我生孩子?你做夢去吧!”
施阿新猛然瞪大雙眼,面色越發蒼白,一口氣幾乎要沒喘過來。
房間外忽然響起了刺耳的鳴叫聲,哪怕這間房子的隔音極好,也完全擋不住那穿透性的聲音。下一秒有幾個人忽然撞開門走進來,他們大都背著一個白色的箱子,似乎並不意外施蔓在這裡,朝她略微點頭之後就拿出設備給施阿新檢查身體。
“不過是老毛病了,及時處理的話並不嚴重,不需要擔心,施總。”其中一個人沒有上前,站在施蔓身旁,輕聲解釋道。
施蔓點頭,臉上還帶著微笑,表情並不像是看到爺爺快要死掉的樣子,“艾倫博士聯系到了嗎?”
“聯系到了。”那個人微微鞠躬,恭敬地說道,“他同意了您的要求,但是同時也表示不能馬上出發,需要一周處理完手頭的事情,下周才能到國內來。”
“我知道了。”見到施阿新在醫護人員的及時救助下從短暫暈厥內恢復,施蔓上前幾步,又仔細地端詳了一下施阿新痛苦而又疲憊的神情,臉上的滿意又濃厚了幾分。
“他們——”施阿新的喘氣聲更重了,像是風箱拉動一樣沙啞。看到這些護工對施蔓的態度,他還有什麽不懂的?
施蔓沒有順著他的話,反倒是提起了剛剛說到的那個人,給他解釋了兩句,“艾倫博士你應該不陌生。他是A國非常有名的神經外科專家,在腦外科上做過很多研究,臨床的經驗也非常豐富。”
“沒想到你這麽快就將施家……”施阿新無暇顧及施蔓說了些什麽,似乎是知道一切已經無法逆轉,他終於拋棄了僅存的尊嚴,語調急促,“你、你到底想幹什麽?”
“不要太緊張,”施蔓說著,然後伸出手拍了拍施阿新的臉,“我不想幹什麽。我只是單純地想控制住你的病情,讓你活得久一點。”
“不……我不相信你會那麽好心……!!”施阿新叫道,身旁不知名的醫療設備又發出了尖銳的警告。
那幾個醫護人員似乎對此習以為常,也沒有讓施蔓注意一下別刺激到病人,只是沉默地又一次給他安上各種設備。
施蔓向後退了幾步,欣賞了幾眼這期待已久的畫面,“放心,我怎麽會讓你這樣隨隨便便地就死了呢?”
她又站了一會,就不再看施阿新愈發猙獰的神色,從身旁那個人手上接過一條手帕,一根一根手指仔細地擦拭乾淨自己的手指。然後將手帕隨意地扔到地上,沒有絲毫留戀地往門外走去。
“祝您福如東海,壽比南山。”在門口處停下腳步,施蔓一隻手按著門板,略微回過頭來。她臉上掛著的笑意不知何時褪去,僅用余光瞥過施阿新,神色冰冷得像是蟒蛇盯著食物一樣,“弑母之仇,不共戴天。好好珍惜余生吧——”
“——父親。”
施蔓從施阿新的房間走出來,神色冰冷,又繞過長長地回廊往施宅的另一端走去。
一樓的喧鬧似乎很近又似乎很遠,施阿新還沒有出席晚宴,但這並不重要,因為人們來這裡的目的不止是為了他。無論施阿新最後有沒有出現,他們大都可以得到一個美好的夜晚。
這座宅邸很大,縱然施蔓的腳步並不慢,她還是花了一些時間才準確地在另一扇門前停下了腳步。門邊安靜地立著幾個帶著墨鏡的黑衣男子,都將雙手背在身後,見到施蔓,紛紛恭敬地低頭鞠躬。其中一個人向前半步,沒有抬頭,沉默地向她雙手遞上一個小巧的U盤。
施蔓也沒有和他們交流的意思,只是伸手接過,然後敲了敲門,沒有等裡面的人回應就自顧自地推開。動作和前一次幾乎是一模一樣。
裡面的人也說出了和施阿新一樣的話,“你來了。”
依然沒有回應這句話,施蔓隻向聲音發出的地方走去,彎下腰將手中的U盤輕輕地放在了那個人身前的桌子上。
一陣輕緩的水聲響起,伴隨著氤氳的霧氣,淡淡的茶香溢出。
梳著發髻的老婦人跪坐在矮桌旁,穿了一身古樸的旗袍,略微低頭,動作優雅地將熱水傾倒入茶壺。茶葉隻略浸泡了一會,她就將洗茶的水全部倒掉,然後又再一次倒入滾水,最後將衝泡好的清茶緩緩地倒入茶海,依次倒入兩個茶盞中。
做完這些,她也沒讓施蔓怎麽做,隻端起自己身前的那盞茶,略微抿了一口。然後她手中捏著那茶盞,抬起頭看向施蔓。
她抬起頭時可以看到她臉部的輪廓和施蔓極為相似,不難看出她們之間肯定是有血脈的聯系。倘若有一天施蔓老了,應該也就是長這個樣子的。
施蔓隻站在矮桌前看著她,沒有開口,也沒有拿起那盞茶。
兩人又沉默地對視了一會,最後還是老婦人沒有沉得住氣。她卻沒有提施家或者施阿新的事情,“我聽到一些消息,關於你和蘇女士的。”
沒有接她的話,施蔓半蹲下身體,曲起手指,敲了敲U盤前的桌面,“這是您要的東西。”
“你不要轉移話題。”將手中的茶盞按在矮桌上,老婦人略微提高了音調,習慣性地帶了些命令的口吻,“這不是正道,你們盡早斷了吧。”
施蔓又笑了。
“不止是我從施阿新手上拿到的,您給我的東西也在這裡面。全部。”她又敲了敲桌子,語氣是和神色完全不一樣的漠然,“我不需要仰仗任何人活著,其他人也別想掌控我的人生。感激您的栽培,但是我想這些已經足以作為交換。”
說完,施蔓站起身,沒有絲毫猶豫地轉身離開,“就此告辭,我想以後我們也沒有見面的必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