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中靜得嚇人,皇帝與重臣間達成了詭異的平衡。接連二日,劉藻未再提立後之事,大臣們亦未勸諫皇帝打消念頭。宮裡宮外似籠罩了一層陰雲,陰雲之下,哪一方都不敢有所舉措。
就連低階的官員都發覺中平靜下的詭譎湧動了。
當日的十余名重臣暗地勾連,明面上是勸諫明君,滌濁揚清,私底下究竟是什麽心思,便不好說了。他們往來密切,相約趕往相府時,方發覺,丞相離府,不知去處。
如此一來,更添詭異。
孫次卿倒是樂見此景,丞相不在,按官位,他最高,且他最早在皇帝面前表態,自然由他領頭。由是大將軍奔走,更加熱切。
劉藻按兵不動,在宣室殿議政後的第三日,她等來了第一個向她投誠的大臣。那大臣素日不起眼,唯能力見長,累功升遷,年過五旬,方為奉車都尉,秩比二千石。
他一入殿便說明來意,稱願為陛下驅使,助陛下夙願得償。
劉藻道“朕知道了。”命他退下。
奉車都尉還不知自己投誠成功了否,出殿時甚是惴惴,只是官場上混跡數十年,再大的場面也都見過了,他心下忐忑,容色沉穩,欲靜觀其變。
奉車都尉這一投誠,僵局便破了,劉藻下詔晉奉車都尉為太常卿,官居九卿之首。
這一任命來得突然,大臣們一打聽,新任的太常曾私下覲見天子,便立即明白了他這官是怎麽求來的。一時間群臣之中既有憤怒的,也有意動,更有按兵不動,意圖渾水摸魚的。
劉藻封完了太常,私下召見韓平,將一卷竹簡交與她。
外頭風聲鶴唳,動蕩一觸即發,三日過去,皇帝意圖立後的消息已不止僅重臣們知曉,許多京官都已得到了風聲。這時,哪怕皇帝肯打消念頭,息事寧人,都不是那麽好收拾的了。
韓平雙手接過竹簡,並未打開,而是望向上首。
皇帝一襲玄衣,面色安然,眼底晦暗幽沉,與她一頷首,道“觀之。”
韓平依言將竹簡攤開,看了一眼,便跪下了。
劉藻含笑道“滿朝公卿,朕隻信得過韓卿。”
“臣蒙陛下大恩,方有今日,陛下有詔,臣萬死不敢辭。”韓平叩首伏地。她是劉藻一手簡拔起來,升遷之快,朝中無人可及,是天然的帝黨。
劉藻彎身,親自將她扶起,道“你擇選可靠之人,前往各地,照竹簡所書,宣揚謝相之德,控制民間的風評。”她先一步控制風評,加上謝相往日的好名聲,接下來縱使京中鬧起來,傳揚出謝相的惡名,百姓先入為主,好印象也難動搖了。
這一時機,必得搶佔。
韓平略有遲疑,道“陛下立後,十分不妥,您與丞相必得有人背過,既極言丞相之德,陛下便得承受惡名了。”
二女相戀本就不容於世,更不必說劉藻還要將此事抬到明面上來,還要給丞相一個名分。韓平稱之為十分不妥,已是口下留情,實則於世人而言,哪裡只是不妥,分明是人人掩鼻而過的失德之事。
這一事是錯的,便需有人負責,既然丞相是好的,錯的自然就是皇帝。皇帝的名聲難保。
劉藻不以為意,淡淡道“無妨,世人對天子總是比較寬容的。”
韓平見她想好了,俯首道“臣這就去布置。”
當夜數百人自長安四門出,快馬奔往各地。
太常得了皇帝的官位,自然不能一動不動。他扯了皇帝這張大旗,也開始招攬人手,預備衝鋒陷陣。可他慢了孫次卿一步。
劉藻用他,是為打破僵局,樹他為典型,以利誘群臣,倒未想過他能如何強勢,壓過大將軍。
大將軍雖先出手,但他也不滿意。他寫了一道奏表,諫天子之過,邀朝臣署名,一圈下來,署名多達百余個,可謂聲勢驚人。
可這百余人中,無京衛四軍,無丞相、禦史大夫、廷尉、京兆、太仆、太常、衛尉、光祿勳、右扶風等大半高官都不願署名。
孫次卿在心中一劃算,這些人中,一些是皇帝的人馬,一些依附於丞相,余下多數皆是不敢妄動之輩。
他的注意落到丞相身上。丞相不在,謝黨那班大臣不敢擅自做主是情理之中的。可丞相究竟去了哪裡,為何在這時離府。
他原先還慶幸丞相不在,他可擔當頭領,眼下卻覺力不從心,指使不動謝黨,聲勢便小了一半。
他也是到如今方驚覺,丞相的勢力竟已膨脹若斯。
孫次卿陷入深思,這些年,皇帝與丞相並不多親密,但也未交惡,相互間或有合力行事,也偶有政見相悖之時。
自陛下這幾年的行事可看得出,她權欲之心極重,將京衛與朝堂都牢牢握在手中,還打壓得諸侯王動彈不得。這樣的人,怎會容忍相國的黨羽如眼下這般膨脹得幾乎能與她的勢力相抗。
孫次卿念頭一閃,猛地想起,陛下還未明言欲立何人為後。
“不可能!”孫次卿騰地直起身。
一旁侍立的幕僚疑惑道“明公?”
孫次卿回過神來,吩咐道“去查,丞相去了何處!”
幕僚奉命而去。
孫次卿放松下來,重新跪坐。他總覺是自己多疑。
陛下怎會要立丞相為後。這是百害而無一利的。丞相都已是丞相了,且還握有實權,一個後位,哪裡抵得過相位權柄貴重。
孫次卿與謝漪鬥過,知曉這人的心機,無論怎麽想,都覺不可能。只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他還是令幕僚去查了。
第二日大朝,孫次卿將群臣署名的奏表呈上,但他的奏表並未引起什麽波瀾,因為有一份更要命的奏表當殿宣讀。
相府長史代謝漪上表,請辭丞相之位。
瞬間,殿上再無人去管大將軍上了什麽奏表,群臣皆呆如木雞,望向立在大殿正中的長史。
這一請辭是何意,殿上無人不知。
怎麽會是謝相?
眾臣都如聽了神話一般,宗正竟忘了置身何地,上前一步,手持玉笏竟想動手“你在胡說什麽!怎麽會是丞相!”
韓平提前知曉,故而並不意外,保持了清醒,喝止道“宗正失儀。”
宗正被當頭一喝,醒過神來,他望向寶座,猛地想到一事——何時起的?陛下與謝相為今日盤算了多久?
他想到了,孫次卿也想到了,群臣中許多人都想到了。
劉藻適時開口“廷尉李聞升任丞相,輔佐君王,統領百官。”
這一出來得毫無預兆,李聞還未反應過來,愣在當場。孫次卿臉色沉得似塗了墨汁一般,群臣滿腹疑問,先是丞相卷入立後之事,成了後位人選,而後相位又有人選,陛下屬意廷尉。群臣驚慌失色,卻無一人敢開口,連私底下交頭接耳兩句都不敢。
滿殿寂靜,如死水一般,胡敖悄悄看了眼劉藻的神色,上前半步,衝李聞笑著提醒道“丞相,該奉詔了。”
十六年丞相生涯,朝臣早已習慣了丞相二字專指謝漪,此下聽聞,各自一驚,驚覺這一稱謂要易主了。所有目光都聚到李聞身上。李聞怔怔地出列,他其實不想受封,這時繼任相位,無異於將自己置身於風尖浪口。
孫次卿就站在他身側,見他出列,低低地道一句“廷尉可想明白了。”廷尉二字被他咬得格外清晰,就如是一字一字擠出來的。
李聞如芒在背,他一抬頭,便觸上了皇帝的目光。她的眼神很靜,靜到泰山崩於前而不改色,可李聞還是自她的眼底捕獲了少許緊張。
李聞忽然間想起十幾年前,漸台上,他受命為帝師,看到稚氣未脫的小皇帝笑著稱他先生,與他訴說宏圖大願。陛下不該立後,江山社稷,豈是兒戲。
李聞跪地,四周響起幾聲緊張的聲音“廷尉!”
李聞閉上眼睛,終是重重一叩首,高聲道“臣聞必不負陛下天恩!”
陛下一意孤行錯了,可他若抗命,陛下接下去的詔命必然寸步難行,相位則會落入孫次卿手中。十幾年前他是大臣之中第一個站到陛下身邊的,十幾年後他也做不到背叛主上。既然如此,乾脆便將錯就錯。
這一受命,也就表明了立場。
劉藻手心全是汗,喉間如堵了石塊一般。有大將軍前一道奏表,李聞便是當殿抗詔,也無人敢說他半句不是,天下人還會讚他有臣節,可他接了,站到了她這一邊。
劉藻半晌方道“散朝。”
謝相那一道辭表是何意明白的大臣自是明白了,遲緩些的則還摸不著頭腦,不知謝相何以突然請辭。
短短半個時辰,殿中一場交鋒落定塵埃。
大將軍先發製人,聯合群臣,上表諫天子之過。百余人的聯名,當年群臣一同奏請皇太后廢昌邑王的奏表也不過這聲勢了。
皇帝以謝相請辭為巨石,投入朝堂這攤湖水中,驚起驚濤駭浪,奪回群臣目光,而後將爭議引到相位歸屬上。
李聞站隊,相位重歸皇帝之手這時大將軍再重提最初的那道諫表,便沒了最初雷霆一擊的效果。皇帝多得是理由敷衍過去。
劉藻透過流光璀璨的十二旒環視殿中,站起身,欲離殿。
殿中傳來膝蓋擊地的聲音,孫次卿的聲音在殿中回蕩不息。
“臣請辭大將軍之位!”
劉藻止步,望向殿中。
孫次卿伏地,高聲道“朝有佞臣,臣不能清,辜負聖恩,不敢腆顏居廟堂,請辭大將軍之位!”
話音落下,陸陸續續的,群臣跟隨。
不過熟悉,殿上跪了大半,群臣齊聲,聲勢浩蕩“臣等請辭,望陛下恩準。”
他們未必是受大將軍說服,也未必是黨同大將軍,之所以請辭,逼迫皇帝,是因皇后不能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