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夕原來時,蕭桐又在發呆。
不是遊離天外的呆滯, 蕭桐眼睛聚焦在某個角落裡, 像在和什麽東西對峙。
陳落說過,蕭桐有嚴重的妄想症, 可莫夕原看那樣子,不像妄想症, 倒像她的確能看見某些東西, 常人不可見, 於是統統當作妄想。
當然這想法被她轉瞬推翻,她笑了一下,笑自己怎麽也跟著蕭桐胡思亂想上了,搖搖頭甩開腦中亂七八糟的想法, 才走進去。
蕭桐聽到門口的動靜,視線轉過來, 看到莫夕原, 從床上下來, 給莫夕原倒了杯水。
她現在已經沒有從前那麽討厭莫夕原了,但那天在莫夕原面前失態還是讓她覺得有些丟臉,所以面對莫夕原時總有些不知所措。
“吃晚飯了麽?”莫夕原問。她抬眼看了看牆上掛鍾, 七點剛過一刻。
“剛吃完,趙阿姨才把碗筷收走。”
“哎, 早來十分鍾就好了。”莫夕原半真半假地抱怨,“我開完會就趕過來了,還沒吃飯呢。”
“我讓趙阿姨再給你做點兒。”說著蕭桐就要出去找趙阿姨。
“不用了, 我逗你呢。”莫夕原笑著拉住她,“眼看著到年底了,這段時間天天忙,好不容易偷個閑,你陪我聊聊天吧。”
蕭桐看看台歷,原來已經十一月了,今年入秋晚,前兩天天才涼下來,舒爽宜人的天氣,蕭桐怕冷,已經換上薄羊毛衫,去年的衣服今年穿在身上松松垮垮,看著像大了好幾號,莫夕原瞧著心疼,讓莫家的裁縫給蕭桐量了尺寸,重新做了幾身,這回倒是合適了,只是穿在身上愈發顯得單薄。
“莫家裁縫的手藝到底不如你自己的好,做的這幾身還不如你原來的好看。”
蕭桐一聽笑了,“我從前的衣裳也是買現成的,哪有那麽些閑工夫自己做衣裳穿。”
“是麽?我看你從前的發布會,模特身上的展示品倒是精致。”
“一年半載幾百個人心血才得那麽幾套,不精致才是怪事。”
莫夕原是個會聊天的,三兩句話把話題帶到蕭桐專業領域,蕭桐話匣子也打開了,兩人有說有笑,長相又有幾分相似,遠遠看去,還真像那麽回事兒。
氣氛熱絡了,莫夕原才歎道,“轉眼一年又過去了。”
“不知道今年冬天會不會下雪。”
莫夕原問:“你喜歡雪?”
蕭桐搖頭。
她不喜歡雪,不喜歡冰,也不喜歡冬天。她小時候太窮,家裡的房子四處漏風,到了冬天就別想睡安生覺,童年的記憶扎根太深,所以即使後來終於寬裕起來,她對冬天的恐懼憎恨也早已深入骨髓。
莫夕原道:“我也不喜歡,蕭桐,不如今年我帶你去南方過冬吧。”
“不想去。”
“你不喜歡南方?”
“不是,這裡挺好的,有暖氣,不冷。”
“好是好,終歸是醫院,難道你還要在醫院裡過年麽?”
蕭桐其實覺得無所謂,她往年過年也都是一個人,在醫院或是在別的地方又有什麽區別。
莫夕原道:“好吧,既然你喜歡這裡,那我今年就陪你在這過年。”
蕭桐詫異,“莫家怎麽辦?”
“莫家有我父親,不會有事的。”莫夕原頓了一下,才道,“再說,這是我終於找回你的第一個年,我想和你一起過。”
真是非常值得紀念的日子,蕭桐都聽得心動了一下,忍不住問道:“你找了我很久嗎?”
“很久,久得我都快放棄了。”
“放棄了還好些。”
“胡說。”莫夕原一臉嚴肅,“要是真放棄了,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
“哪有這麽嚴重。”蕭桐哂笑,“你和我不過半個血緣關系,她都能放棄我,何況是你呢。”
“她沒有放棄你。”
蕭桐不置可否,反駁的話都懶得再說。
“母親當年差不多算是被強賣給那人的,你父親的人品你比我清楚,在那種情況下,沒人能做的比她更好。”
“她把你帶走了。”
“她這些年來也一直很懊悔。”
蕭桐笑了,諷刺道:“莫夕原,我前三十年都沒有母親,那麽後三十年就更不需要母親了。”
莫夕原道:“她快死了。”
蕭桐沉默許久,“我很抱歉。”
蕭桐覺得自己的心真是越來越冷硬了,要是一年前,她怎麽著也得去看那個女人一眼,即使不相認,也去送她最後一段路,現在,蕭桐心裡波動都很少了。
話已至此,再無說下去的必要,莫夕原臨走前對蕭桐道:“蕭桐,快點好起來吧。”
蕭桐靠在床上淡淡地想,快點好起來,這五個字說起來可真容易。
這麽容易的五個字,讓蕭桐掙扎了十幾年,越陷越深。
莫夕原當然也不是說說而已,她對蕭桐的調查從來沒有停止過,知道了本名,知道了蕭桐在上榕縣的關系網,調查起來就比從前無頭蒼蠅似的亂找容易多了,不過半個月,事情就有了眉目。
莫夕原拿到那份詳細資料,翻開第一頁,手就握成了拳頭。
這次手下送上來的資料比上次詳實可信得多,文字、圖片、口供,還有警察的現場取證,天知道莫夕原是花了多大的力氣才忍住沒把那份報告撕成碎片,等翻完最後一頁,她的骨頭縫裡都是涼的。
蕭桐出事的日期莫夕原記得,正好是自己在英國的時候。
那年冬天,英國天氣格外陰冷,莫夕原和俞輕寒坐在壁爐邊,分享同一張毯子,看同一本書,歲月靜好,時光悄然溜走。
那年,俞輕寒足足在自己那裡待了半個月才回國,自己親自送她上的飛機,同時給她的還有那本只看了一半的書。
那年,蕭桐的世界崩塌了。她獨自一人陷入絕境,沒有親人,沒有朋友,身邊連一個真心愛她的人都沒有,甚至連虛情假意的俞輕寒都不在。
莫夕原想殺了自己,也想殺了俞輕寒,她前幾天還想著要陪蕭桐好好過個年,還讓蕭桐趕快好起來,現在,她連再見蕭桐一面都不敢了。
推蕭桐下地獄的手,其中一隻就是莫夕原自己的。
莫夕原渾身發抖,她拿著那份東西去找陳落,手抖了好幾次才把車鑰匙插進鎖眼裡,她是個意志堅強的人,這一刻,她覺得自己就要崩潰了。
等她終於帶著那份資料走進陳落的辦公室,把它放在陳落面前,莫夕原幾乎虛脫,A4紙被浸濕了大半,全是莫夕原手上的冷汗。
陳落疑惑地打開文件,只看第一頁就了然了。
陳落早已猜中情節,所以沒顯出什麽驚訝來,可她一頁頁往後翻,越翻越觸目驚心,最後咬牙切齒,把文件夾摔在桌上。
人性醜惡,陳落早已知曉,真的親眼所見,才知道人能惡到什麽地步。
輪奸。
紙上冰冷兩個字,組成世間最惡毒的詞語之一。
伴隨其中令人發指的暴力手段,為了取樂拍下的照片,絕望空洞的眼睛,警察取證時再次剝開記憶的血肉淋漓,還有全無職業道德的心理醫生審訊式的治療。
什麽事能毀了一個人呢?
陳落以前對蕭桐是有些鄙夷的。她尊重每一個病人,但內心深處,她對蕭桐這樣,為了某個人就把自己逼入絕境的人是看不起的。
難怪蕭桐病態地怕黑,難怪蕭桐會產生那樣難以治療的幻覺,難怪蕭桐消極抵抗心理疏導,甚至對穿白大褂的人都充滿恐懼。
難怪蕭桐抓著俞輕寒,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陳落想,如果自己是蕭桐,只怕立時就去死了。
蕭桐在這充滿惡意的世上孤獨地、艱難輾轉地又生存了十二年。
陳落總覺得蕭桐早沒了求生意志,生不如死。
蕭桐從來也沒放下過活下去的希望,她被人逼下了懸崖,依然抓緊山石藤蔓,一點一點想爬出來。
只是十二年來,一個真心願意救她的人也沒有。
連她想拚命抓住的俞輕寒也不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