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的時候,陳落又給景行發了一條微信, 只有三個字:搞定了。
彼時景行正在加班, 手機放在辦公桌上,她感受到震動, 隨意掃了眼手機屏幕,原本還在遠程會議中, 正好到她發言, 話說到一半就停住了, 心跳如雷,完全忘記接下來該要說什麽。
電腦那端,西歐代表處的人等的時間有點長,以為景行掉線了, 試探著問了一句:“景姐?還在麽?”
景行這才回過神來,匆忙答了一聲:“在。”又低頭粗略瞥了眼攤在自己面前的文件夾裡的筆記, 找回主題, “不好意思, 剛才網絡太差,我們繼續……”
等開完會已經是後半夜,景行一路開車回家, 想到明天要見蕭桐,一點都不覺得疲倦, 在家忙前忙後地收拾。
景行和蕭桐相處了那麽多年,知道蕭桐這人有點潔癖,醫院裡的東西肯定不合她的心意, 於是收拾了蕭桐在家時自己常見她穿的家居服、睡衣、棉拖鞋,還有毛巾浴巾牙刷之類的,又想著蕭桐現在身體肯定虛的很,得補補,但天氣漸漸熱了起來,又不能大補,於是把冰箱裡的排骨拿出來解凍焯水,配上山藥枸杞,裝在砂鍋裡,放在灶上用小火慢慢地煲。
等前前後後收拾差不多了,天也快亮了,景行抓緊時間睡了兩個小時,起來之後洗了個澡,換了身衣服,又化了淡妝,讓自己看上去精神些,才帶著給蕭桐收拾的東西開車去醫院。
到時是十一點,接近中午,她沒有刷十六樓電梯的專用門卡,是和陳落一起上去的,大概俞輕寒之前已經吩咐過保鏢,所以她們進病房的時候並沒有遇到阻撓。
昨天晚上護士對蕭桐加大了鎮定劑的使用量,所以今天蕭桐醒得有些晚,她們到時,蕭桐才剛洗漱完,坐在床上,俞輕寒給她梳頭。
景行進來時,俞輕寒翻了個白眼,鼻腔哼了一聲表示不屑,但景行根本沒顧上她。
景行一進門,眼睛就死死盯在了蕭桐身上。
蕭桐呆愣愣地、癡傻地任由俞輕寒擺弄,就跟個沒有意識地布娃娃一樣,景行記得,自己走時,蕭桐送她下樓,臉蛋晶瑩豐潤,眉眼神采生動,已經漸漸從死氣裡散發出生機來,可是現在,眼眶深深地凹陷下去,下巴也瘦的好像能扎人,露在空氣裡的一截手腕,蒼白細瘦,好像輕輕一折就能折斷。
以前只是愈漸枯萎,精心滋養灌溉,總能慢慢抽出新芽,現在,是被人連根刨起,完全斷了蕭桐的生路。
景行的眼眶一瞬間就紅了,鼻頭髮酸,哪裡顧得上和俞輕寒爭一時的意氣。
“蕭桐……”她半蹲在蕭桐的床邊,想摸摸蕭桐的臉,可隻敢輕輕碰一下,不敢再有什麽大動作,生怕力氣重了把蕭桐碰碎了似的。
“你說好等我回來的,蕭桐,你騙我。”景行一滴淚終於還是劃了下來,聲音沙啞地責備,“你這人,從來不知道好好照顧自己,自己的身體就那麽不金貴?能由著你可著勁兒地糟蹋。”
蕭桐神情木訥,雙眼沒有焦距地對著景行,一點反應也沒給。
俞輕寒看景行那樣兒看得憋氣,對於蕭桐還是沒有反應感到有點心慌,在心底又隱隱地松了一口氣,冷笑著諷刺,“我早就說過,景小姐對蕭桐還沒那麽重要,現在人也見了,效果也沒有,景小姐沒什麽事就回去吧,蕭桐的事兒不勞您費心。”
“然後呢?把蕭桐留給你,讓你慢慢折磨死她?”
俞輕寒現在聽不得死字,尤其這個字還從景行嘴裡出來,她聽在耳朵裡就跟吃了炸藥似的,一點就著,恨不得在病房裡就揍景行一頓,“你他媽胡說八道什麽?我告訴你,今天我讓你來是看在蕭桐面子上,不然你以為你能進得來?不過一句話的事兒,你一輩子也甭想再見著她一面兒!”
景行咬著牙,看俞輕寒一臉囂張的樣,又看看蕭桐,一口氣才忍了下來,不過空氣裡已經火化四濺,只怕再不攔著點,這倆人真得在蕭桐病房裡薅著頭髮打起來不可,這裡現在是俞輕寒的地盤,外面還一堆保鏢呢,打起來吃虧的是景行。
陳落就是為了防止這種情況才跟進來的,連忙插在兩人中間,咳嗽一聲,各打五十大板:“吵什麽吵?蕭桐病情再惡化你們誰負得起責任?想吵的都給我出去!現在病人需要的是安靜。”
果然一提蕭桐,二人紛紛熄了火,別過臉去誰也不看誰,陳落又乾咳了一聲,對俞輕寒道:“俞小姐,關於更改蕭桐的治療方案的問題,有幾點需要您確認一下,您看能不能屈尊去我辦公室坐坐?我們好好談談?”
俞輕寒僵了一陣子,才不情願地點點頭,“好吧。”跟著陳落出了病房。
等俞輕寒和陳落都走了,景行才搬了張凳子坐在蕭桐床邊,拉起她的手,拇指和食指圈者她的手腕比劃了一下,“細了兩公分。”景行低聲罵道,“俞輕寒這個畜生。”
景行又自責又後悔,為什麽當初自己態度不再強硬一點,讓蕭桐跟自己一起去香港?雖然蕭桐不願意再沾這些事,但她這人性子軟,軟磨硬泡幾遍一定會答應的,隻怪景行自己沒有堅持,才把一切搞成現在這樣。
想起俞輕寒明明是罪魁禍首還一臉的理直氣壯,景行就氣得發抖,恨不得一把掐死俞輕寒,省的蕭桐再被她禍害。
但是事已至此,景行又不得不往好的方面想。
至少,蕭桐人還活著,不管怎麽樣,人活著就有希望。
景行擦乾眼淚打起精神,給自己鼓鼓勁兒,不能放棄,蕭桐現在已經放棄了,要是連自己都放棄了,蕭桐還能靠誰呢?難道靠那個自私心狠的俞輕寒?
景行是個普通人,普通人有普通人的活法,骨子裡帶著堅韌,遇到壞事總能往好處想,踩著荊棘也能走出一條路來,說得難聽點,就是有點“阿Q精神”。景行能走到今天,靠的就是這點阿Q精神。
不然還能怎麽辦呢?普通人的世界裡從來沒有容易二字,都是遇到困境咬牙闖過來的,那些闖不過的,早就淘汰在了荊棘叢裡。
“蕭桐,我給你煲了你愛喝的山藥排骨湯,可能沒你煲的好喝,不過湯上面的浮油我都撇乾淨了,鹽也隻加了一點,你口味清淡,應該吃得慣的。”景行吸吸鼻子,強打起笑容,打開自己帶的保溫盒,湯還冒著熱氣,她盛了一碗,拿湯匙舀了一點,晾涼了,送到蕭桐嘴邊,“不吃飯怎麽行呢?你本來胃就不好,餓壞了,那胃裡絞著疼的滋味你又不是沒嘗試過,到時候可有你好受的。”
蕭桐的眼睛木木地看著前方,景行就這麽一直舉著,邊舉著邊輕輕柔柔地哄蕭桐張嘴,就跟哄小孩兒似的。
蕭桐木了一會兒,突然的,眼珠子動了動。
景行沒有錯過這個細微變化,心都揪了起來。
蕭桐沒有焦距的眼睛,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把視線聚在了景行眼睛上。
接著,她輕輕地張開嘴,抿著湯匙,把那口溫潤清淡的湯咽了下去。
“蕭……蕭桐……?”
“阿行。”多日的失聲讓蕭桐的嗓音異常沙啞,音量也跟蚊子差不多大,注視著景行的眼睛,嘴邊努力地拉扯,終於扯開一條淺淺的弧度,“你回來啦。”
“蕭桐……”景行這回是真的忍不住哭出聲,又驚又喜,熱熱的湯灑在手上,手背紅了一片,她卻一點都不覺得燙,她放下碗,一把抱住蕭桐,眼淚全部浸在蕭桐肩膀上,激動得話都說不出來。
“我就知道你會好起來的,我就知道你會好起來的……”這些天景行被嚇壞了,來之前陳落給她打了好幾遍預防針,說蕭桐有可能一輩子好不了,景行都快絕望了,這會兒抱著蕭桐嗚嗚地哭,恨不得把蕭桐揉進自己懷裡。
蕭桐也僵硬地抬起胳膊,用布滿青筋的手慢慢抱住景行的後背。
“噓……”蕭桐的聲音在景行耳邊沙啞又神經質地響起,腔調詭異又陰冷,“小點聲,別哭啦,你再哭,他們會發現我們的。”
景行止住哭聲,問:“誰?”
“魔鬼。”蕭桐瑟縮了一下,“爪子很尖,牙齒很鋒利,眼睛紅彤彤的,全身都是刺。”
“千萬別讓他們抓住啦,被他們碰到,全身都會流血,生疼,疼得我睡不著覺。”
“你看我的手,全是血。”
蕭桐抬起瘦弱的手臂,五指對著華麗的水晶吊燈,透著光,映出她蜿蜒的靜脈和手上密密麻麻的針眼。
“我睜著眼也疼,閉著眼也疼,全身都疼。”
“他們的聲音那麽大,像打雷一樣,連我的耳朵眼裡都疼,都流血起來。”
“可是我不敢動,我一動,他們就發現我啦。”
蕭桐笑嘻嘻地跟景行炫耀,“阿行,你說我是不是很聰明?”
“聰明。”景行眼睛貼在蕭桐的肩上流淚,“我們蕭桐真是全世界第一聰明。”
“阿行,你是來救我的嗎?”蕭桐手舉酸了,放下來,搭在景行背上,眼睛直勾勾看著吊燈。
她隻覺得今天的太陽真亮,自己好久都沒見過這麽亮的太陽了,所以即使眼睛被光刺得又酸又疼,依然舍不得移開眼睛,就怕這光轉瞬即逝,以後再也見不著了。
“是,蕭桐,我來救你了。”景行擦乾淚,帶著哭腔笑了一聲,重新坐回凳子上,剛才的半碗湯已經涼了,她把這半碗湯倒了,重新從保溫桶裡舀了一碗,“先吃飯,吃得飽飽的,咱們就悄悄逃出去。”
“噓……”蕭桐食指豎在唇邊,狡黠地笑,“悄悄地,別讓他們發現了。”
“對,悄悄地。”景行跟著她笑,哄著她喝完一碗湯。
她們沒注意,拉得嚴實的窗簾被人掀起一個角來,外面有雙眼睛,一直默默地往裡看,是早該走遠的俞輕寒。
“怎麽樣,我沒騙你吧。”陳落靠著牆站在俞輕寒後面,好像早就猜到病房裡發生了什麽似的,“精神科醫生可不是吃乾飯的。”
俞輕寒一直在牆外,目睹了裡面發生的一切,她面色陰沉,眼裡昏昏暗暗,攥著拳頭,手心裡全是冷汗。有那麽一瞬間,她希望自己手上有把槍,隔著窗戶就把景行殺了,讓景行死在蕭桐面前,死在蕭桐懷裡,這樣蕭桐除了自己,就再不會有其他什麽念想。
作者有話要說:晚飯還沒吃呢,餓死我了,吃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