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蘭在他身邊坐下，憂心忡忡地把唐皊安渾身上下看了個遍。半天未見，少年的傷果真又多了不少。他壓低了聲音憤懣道：“那個臭老頭兒怎麽又打你啊？”

　　“不知道。”

　　“哈？無緣無故打你，他是不是人啊？！怎麽比畜生還禽獸！打了你還把你關起來，你到底是不是他親孫啊？都打成這樣了也不見他來看一眼！噯唉，你可別再喝了，再喝得把命喝沒了，我可是找你找了好久，白...”依蘭猛地想起了什麽，舌頭一打結，兩排牙狠狠咬破了舌尖，疼得他瞬間兩眼含淚，哽咽了一瞬後又小聲道：“白大哥也來找你，我和他分頭找，他那估計也快尋過來了。”

　　唐皊安雙手微不可察地一顫，另一邊依蘭仍在滔滔不絕。“你放心，我單槍匹馬雖然不能救你出去，但也能在危急關頭護一下你，但是說好了啊，我還是有點怕死，要是太疼了...你，你就稍微往我前邊兒湊一湊。不過你不用太擔心啦，還有白大哥呢，不管多重的傷都能給你醫好。”

　　“是....嗎？”少年雙手骨節泛白，突地一頭扎進了面前的酒碗裡，刺鼻的酒氣瞬間彌漫開來。依蘭先是一愣，隨後一把薅住唐皊安的後襟把人從酒裡提了起來，一手捏著下巴抬起另一條胳膊用衣袖胡亂擦拭著少年的臉。

　　唐皊安就這麽任由他擺弄自己，醉酒後的人乖順地像頭小鹿。他半睜著眼，一眨不眨盯著依蘭的眉心，被酒沾濕的烏發雜亂無章地貼在前額，遮住了臉頰。

　　直到拇指劃過側臉撩開了擋在眼角的發絲，駭人的死寂驟然侵蝕了整個房間。

　　“白大哥這幾天憔悴得都瘦了一大圈，大抵是沒日沒夜地想你擔心你。大師已經到了莽原，再過不久我們就都能逃出去了，嘿，別垂頭喪氣的啦，白大哥他......”

　　到嘴邊的話瑟縮在喉頭，依蘭的手石化了般貼在唐皊安左眼角，後者眼中亦是猝不及防，眸中火光隻閃爍了一刹，駭然熄滅。

　　昏黃潮濕的白牆上，開出了一朵墨蘭。

　　腦海中有一道聲音在不斷放大，猶如一記晴天霹靂。依蘭茫然看著少年近在咫尺的臉，耳邊聲音越發清晰。

　　他終於聽見了夢中那熟悉的孩童音聲嘶力竭地劃破長空，回憶的畫面如暴雨般密密麻麻砸將下來。

　　“害怕嗎？因為我有一張和你很像的臉。”

　　眼前唐皊安的臉不再瘦削鋒利，慢慢縮小成十歲孩童的模樣，他左眼角那朵棕黑色的蘭花，也逐漸和依蘭夢裡那人的合二為一。

　　唐皊安冰冷的聲音蓋過了依蘭腦中狂風驟雨般的呼救。“長大了，倒也長得不太像了。”

　　依蘭猛然撤回雙手，踉蹌著朝後跌去，踢翻了凳子，連帶著酒壇叮當相撞著四散滾遠。“你...你......”

　　唐皊安臉上醉意不減，托腮靠在桌邊迎上了他驚懼的雙眸。他木訥抬手撫上了左眼胎記，忽地一愣，原本混沌的茶眸赫然一片清明。

　　“依蘭？”

　　“你別過來！”依蘭近乎崩潰著接連倒退，後背已然死死貼住了冰冷的牆壁，他手忙腳亂地扯過椅子擋在了身前，渾身抖如篩糠。

　　唐皊安的眸子隻亮起了一瞬便又沉了下去。此刻酒已醒了大半，他看著怛然失色的依蘭，僵硬地轉頭逼自己去看酒中的倒影。兩頰的緋紅早已消去，此刻只有一襲白衣臉色慘白的少年。左眼角突兀地生出一朵熟悉的蘭花，幾月不見，就連他自己都有些難以置信，似是不相信自己真有這樣一個胎記。

　　“唐皊安...你是，你是他...你當真是他！”依蘭握緊椅背的手顫抖不止。

　　唐皊安漠然凝視著蜷縮在牆角邊的人，依蘭一點一點朝裡挪動著，直到挪到床邊再無地方可退，他索性扯過床簾把自己裹了進去。“別殺我….別殺我……”

　　十年前，也是一個夜晚，也是只有兩人的房間。銀杏樹孤零零佇立在院牆內，滿地都是泥濘的血跡和雜亂的血腳印，枯葉被踩碎碾作塵泥。

　　穿著紅衣裳的小孩被另一個渾身是血的惡鬼從屋內拖了出來，他提著他的頭髮逼他看著自己，雙瞳內深不見底，嚇得小孩連哭都沒了聲音。

　　“我的衣服也變成紅色了，這樣，是不是更像了？”

　　小孩哭喊道：“不是的..不是的！你一點都不像我…我不要變成你！你是殺人的大魔頭！……”

　　須臾，床簾外人影一晃，緊接著便傳來刀劍出鞘的聲音，依蘭的心涼了半截。透過薄紗孔隙，他依稀看見唐皊安起身拿起了一旁的長劍，劍鞘被他丟在地上發出一聲悶響。

　　“你想起來了？”那人緩步踱到簾外站定，輕飄飄的話落如依蘭耳中，他的血液瞬間凝固。

　　唐皊安沒有了動作，隻隔著一層紗簾注視著裡頭的人。依蘭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瞥見他手邊泛著寒光的利刃。

　　是啊，他想起來了，什麽都想起來了。

　　記憶回潮，沒有想象中的頭痛欲裂，只是暴雨將人澆了個遍體鱗傷，噩夢從血海中翻湧蔓延至心頭，瞬間淹沒了所有。窒息感襲卷全身，依蘭嗓子眼充斥著鐵鏽味，對峙良久，他才沙啞開口問道：“你明明已經殺了我一次……為什麽還要把我留在身邊？”

　　“我沒有想留你。”唐皊安淡然道，“自知道你來到九泉鄉的那日起，我日日夜夜都在想著怎麽讓你悄無聲息地魂飛魄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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