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黑發的人緩緩抬起頭,面具上的月牙圖紋斑駁不堪,像一尊被推翻在泥地裡的神像蘇醒了過來,連帶著塵封許久的記憶。
唐皊安鼻尖嗅到了面具上朽木腐爛的潮濕氣味,狹小的洞口遮住了大半視野,但他依舊看得清楚依禾逐漸舒展開的眉眼。
“阿廿哥,還和小時候一樣。”
唐皊安頭腦一片清明,可他不知道自己為何要這麽做。
白蕪蒔就在頭頂廂房內坐著,腰裡掛著和他臉上一模一樣的面具。心跳聲震得他幾乎快要聽不到外界的聲音了。
“阿廿哥,這條銀穗是白大夫給你的嗎?以前沒見你戴過。”
“什麽?啊,是。”唐皊安說的每句話都有些顫抖,就連他第一次被領著去殺人的時候,都未如此恐懼過。
可他並不想摘掉面具,因為戴著面具的那幾年,是他兒時為數不多的,也是最快樂的回憶。
“依禾,”唐皊安怯聲道,是說給依禾的,也是說給自己聽。“千萬不能被他發現,被他發現,就全完了。”
依禾問:“為什麽?”
“我戴著它做了很多壞事,要是被他發現了,我.....我......”
“可是,戴著面具去山下找他玩的人,不也是你嗎?”
唐皊安忽然掐住了依禾的肩膀,後者被他突如其來的動作嚇得後撤一步抵在桌邊,桌上的銀鈴隨著震動發出清脆的響聲。面具上的兩個窟窿眼仿佛兩潭死水,依禾透過木頭空隙隱約看見了唐皊安毫無血色的雙唇。
“嘶....好痛。”依禾的肩膀被唐皊安握得生疼,但面具之下那雙冒著冷氣的眼睛盯得她不敢動彈。
她聽見唐皊安的聲音猶如切冰碎玉,雙手的骨節咯吱作響:“他什麽都不知道,他什麽都不知道!我早就藏好了的,我是藏好了之後才去找他的!我一直,都在等他回來......”
依禾恍然大悟,既而皺起了眉:“怪不得銀紅婆婆說那些年你一直不在鎢民闕,原來是去找他了。阿廿哥,你明明知道你與他是道不同不相謀的命,為何還要掙扎?”
唐皊安木訥地搖頭道:“他答應過我的,要生死與共,我當真了。我知道我與他之間隔著不可逾越的萬丈深淵,可我就是想試一下,哪怕最後墜入深淵粉身碎骨也是我一廂情願,何況我的結局,本就該如此。”
“阿廿哥.....”依禾緩緩抬手覆在面具上,指尖順著月牙的圖紋一點一點向下滑落。
“六門門主皆說你心狠手辣薄情寡義,你如今怎倒優柔寡斷起來了?”
“因為找到了心愛之人,所以舉步維艱,寸步難行。”
唐皊安話音剛落,瞳孔猛然一顫,他看見依禾的目光突然朝門外看去,緊接著便瞠目結舌瞪大了雙眼。
少女神色慌張地看了看唐皊安,又看了看屋外,唇張了半天卻什麽也沒說。
唐皊安背對著門,由遠及近的腳步聲一下下碾在心口上,很快,那人便站在了門邊。
“依禾,看到你哥了嗎,這小兔崽子說自己睡了可是我回屋沒找著他。嗯?阿皊?”
白蕪蒔站在門口眨巴著眼探頭朝屋裡望,隻覺得黑衣少年的背影看著好生眼熟。
唐皊安全身的血液在那一刹那凝固住了,指尖不自然地抽動著,直到被依禾硬生生掰開。觸碰到那雙手的時候,依禾被眼前人冰涼的體溫嚇了一跳。
“還要,逃嗎?”依禾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耳語小聲問道。
白蕪蒔一頭霧水看著屋裡的兩人,抬腳便要走進來:“阿皊?這麽晚了在這做什麽呢?”
要逃。
白蕪蒔伸手就要去抓少年的後領,指尖剛剛碰到布料,那人忽地轉身,抬起胳膊便給了他一肘擊,好在白蕪蒔眼疾手快側身閃開,映入眼簾的月牙面具卻讓他愣住了。
“你是誰?不,不對!”
愣神的功夫唐皊安已然奪門而出,三兩下翻出了客棧。白蕪蒔緊隨其後追了出去,少年一襲黑衣完美融入了夜色,若不是倉皇逃路的腳步聲,白蕪蒔險些又一次跟丟。
“喂!等等!”
白蕪蒔的聲音在身後忽遠忽近,唐皊安飛身躍上房頂,瓦片被踩起一連串響聲。白蕪蒔邊追邊抬頭看去,借著月光,他看見那個黑衣少年的左耳有什麽東西在閃動,他的心臟都快跳出嗓子眼兒了。
夜半冷風灌喉,白蕪蒔在被踏起的灰塵種努力睜著雙眼盯緊了前方的黑影,生怕又一次跟丟。
“小月牙!”
唐皊安充耳不聞,隻朝著前方漸濃的夜色中狂奔。他腦子裡已亂作一團,往常輕盈的身子也變得有千斤重。
白蕪蒔眼見前面的少年縱身跳下屋頂,落地的時候被地上碎石崴了下腳,險些摔倒,踉蹌了幾步又繼續閃身鑽進了巷子中。
兩道身影在屋舍間七拐八拐了半天又繞了出來。漆黑的漁村裡傳來一陣犬吠,唐皊安慌不擇路地逃進了一戶人家,驚醒了趴在院裡的看家犬,趕忙扭頭又翻了出來,剛一轉身不偏不倚直直撞進了白蕪蒔懷中。
那人身上熟悉的味道本該讓他安心,可他卻寒毛乍起,一抬眼又正好對上了白蕪蒔那如炬的眸光。
“你......”白蕪蒔怕少年又溜掉,抬腿卡在他兩腿間,雙手從腋下穿過抵在牆上,把人牢牢鎖在了自己懷裡。
他一邊喘氣一邊看著面前熟悉的月牙圖案,少年的胸膛同樣劇烈起伏著,卻一句話也不說,月光照亮了深不見底的眼窟,少年垂著眼簾避開與他眼神的交匯,後者的目光卻停在他左耳的銀穗上再也挪不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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