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物短缺的季節,海上的人們管這叫儲備糧。
腳步聲回來了,比預料中的晚了太多。
綠眼睛重新出現在洞口,蓬松的頭髮和睫毛全都變成了濕漉漉的。
他遊了出去,又遊了回來。
“怪事,還沒到太陽落山時就漲潮了,你們這兒的大海怎麽不講道理?還好我潛水的本事也不賴。”
迎接他的本該是志怪動物不再遮掩的長鰓,冷冷的豎瞳,異類有意恐嚇的面貌足夠駭人,但洞口直直伸出了一隻手,打斷了第一幕恐懼的揭盤。
“先來點果子,附近森林裡只有這個。”
比兩鰓更先抽動的是鼻子,人魚聞到了陌生的血腥。
血腥來自包裹果子的手帕,以及幼崽的手掌心。
“水再漲下去,出去就有點難辦了。森林裡的路也不太好走,泥塘裡面還有水蛭……你知道那種蟲子嗎,我剛剛還被咬了一下,挺討厭的。”
感受到對面無聲的注視,男孩不由強調:“是討厭,我不是說害怕。”
聞到了。人魚想說。恐懼,還可以再多一點。
終於,細小的氣息像石縫裡滲出來的甘泉,僅僅是遊絲般的一瞬,卻被饑渴的嗅覺一絲不剩地抓取。
“你真的是餓壞了……你……都不吐核的嗎?”
男孩望著虛弱的落難者將所有沙果一口吞咽,“不夠的話我再去采,但你最好把核吐出來。”他模仿聽過的長者語調,悠悠嚇唬道,“不然種子會在胃裡長大,撐破你的肚皮。”
味如嚼蠟的動物抬起眼皮,掀了掀疼痛的尾鰭,慢吞吞吐出了一個核。人類幼崽的笨遊戲。
“嗯,手帕也得還我一下,那是安潔莉卡的。”說到這個名字的時候,聲調漸漸低了下去,遞出果子的手再一次從洞口伸了過來,“這是她最喜歡的一條,弄丟了就麻煩了。”
手伸過去的地方半天都沒回應。
許久之後,先是輕輕的嗅聞遊動在掌心,接著,有道濡濕的觸感舔舐過傷口,被樹皮蹭破的皮膚吃痛一瞬。男孩嗖一下把手收回,疑惑看了看自己的傷口。
“……安……潔……莉……卡……”
人魚念出這個名字,雙眼停留於沾染血跡的手帕。那是對血腥的本能探尋,也是對於某種端倪的敏銳捕捉。
“一個總是亂跑的小女孩,糟糕的是,她現在可能受傷了,手帕就落在森林裡,也許是摔了一跤,也許……最好那個冒失的笨蛋只是像我一樣,被樹枝刮了一下。”
窄窄一個洞口,不安與憂慮佔滿了整張稚嫩的面孔。
人魚細細凝視幼崽的神情。黑暗,寒冷,饑餓,死亡……還有泥塘裡的蟲子——和那些東西裡誕生的不一樣,空氣裡有絲絲縷縷的恐懼,更隱晦、更深切。太陽的氣息在侵入皮膚,覆蓋深海的溫度,暴曬和饑餓帶來同樣的疼痛。血肉淋漓的長尾開始為久違的進食微微顫抖。
“可我到現在還沒看到她……天快黑了,等我叫人準備好你的搜救船,得去森林更深處找她。出門前她還大聲嚷嚷,不要侍衛的跟隨,因為故事裡說了,遇到危險時虔誠的女孩自己能長出翅膀,變成海鷗飛走——多笨的小女孩才信這個?希望這次她能好好明白。”
遇到危險時她會長出翅膀,變成海鷗飛走——冰涼漣漪在漆黑瞳孔裡微微擴散。人類的交易向來如此嗎?幼崽的鮮血,女孩的鮮血,鮮血沒有一絲設防——是的,有祈盼在裡面。
人魚閉上眼睛,嗅盡最後一絲恐懼。
如果這是交易。
詛咒與祝福是與生俱來的本能,就像海上的風暴會被壞心情翻動,背負詛咒之人的恐懼會被掌控。但——恐懼也沒關系,他暫時不會完全食用他的恐懼。暫時。
洞內沒有第二個儲備糧。
幼崽開始忙碌,天黑時離開,天亮時又回來。
晨間的消息與海鳥的鳴叫此起彼伏:搜救船昨晚就出海了,航海圖上能夠確認這裡的位置,最遲今晚你肯定就會得救。終於找到安潔莉卡了,謝天謝地,她手腳完整,沒有成為野獸的小甜點。
然後是再次伸過來的手,“我帶了新鮮的水果和食物,你先來點。”
起初人魚用眼睛去挑剔那些食物,接著,在洞口另一邊幾乎強迫的分享下,用嘴巴知道了沙果,葡萄、蘋果派、白麵包……以及蜂蜜羊奶。
對著始終沉默、還時不時閉眼養神的落難者,男孩時時提醒:睡著了嗎?醒醒,你會掉進海裡。
於是落難者只能睜開眼睛,凝神去聽。
瑣碎的夏日旅行,沒有見過的椋鳥與彩貝,群島盛產的瓜果,集市的馬戲,劇院的歌劇,人類幼崽並不擅長分享事情,當成是功課一樣,不停發出醒神的聲音,東一句西一句講完旅行,只能講起最熟悉的地方,第一句是自己的家鄉,家鄉在離這兒很遠的地方。
滿意地看到對面睜開眼睛看來,似乎有點興趣的樣子,男孩眨眨眼,打了個哈欠。
“等你得救,我們都可以回家了。”
最後一次離開時,他跳下石台,又很快爬了上來。
“對了。艾格·加蘭海姆,我的名字,你呢?”
安靜潮濕的人影倒映在兩汪碧綠裡,由漆黑與蒼白偽裝而成。微卷的紅發在額前隨風躍動,金的,綠的,紅的,各種色彩,還有光,細碎的光,一下又一下忽閃在陣風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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