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鰓被按捺在發間,深海動物與那雙眼睛一動不動對峙,換來人類一句追問:“嗯?你的名字?”
於是腦袋微微偏離,眼睛同時移開。人魚看向鱗片斑駁的長尾,用熟練的沉默回答。
被拒絕友誼,男孩有點不高興了。
“……好吧,高貴的蚌殼先生。”他抱起雙臂,也別開臉,“那麽,勞駕您再堅持一下,輪船馬上就要到了。”
但這注定是一場無用功。
搜救船找對了位置,在空蕩蕩的礁石周邊徘徊了三天,於一個雨夜最終離去。
男孩回到溶洞,海水已深至腰部,洞中陰暗潮濕一如往常,鹹澀發苦的氣味卻越來越濃,遊魚與蟲豸消失殆盡,只剩下最深沉的寂靜。
黑暗中的一雙眼睛注視那渺小的身影趴上巴掌大小的洞口,悶悶張望了半天,又跟隨那個背影一步一個腳印,慢慢走出溶洞,走進了盛夏群島的無邊陰雲裡。
陰雲之後是暴雨,暴雨催生海上的恐懼。
恐懼——成年人魚的第一次進食位於盛夏之島龐大的礁群,輕松,漫長……索然無味。恐懼沒有味道,被記住的只有鮮血的氣息,靈魂的氣息……人類的氣息相似又迥異。
背負詛咒之人對恐懼的致命一無所知。大海無盡深遠,白帆就那麽消失在天際。
家鄉在離這兒很遠的地方。
遠方。遠方有多遠?人魚望著夕陽落於遠方,圓月又從遠方升起,如誕生後的每一個月出,漸漸沉入海底永夜。
寂靜與黑暗是魚尾最自如的領域。人類的眼睛會在深海失色,聲音會在浪潮間消逝,沒有堅硬鱗片,沒法控制恐懼。
遠方。遠方的大海和此地一樣,危機潛藏於龐大的平靜,每一條遊魚都比泥塘裡的蟲子凶惡百倍。而那種沒爪沒牙的幼崽,應該被放進——除了那些堅硬的化石貝殼,海裡還有什麽牢固的容器?可以判斷的是如果缺乏看守,十艘輪船中有九艘都會發生偷竊。還有劫掠。
太陽再次升起的時候,魚尾在海底盤旋了一圈,逆著北方的洋流,尋到船帆的方向,跟了上去。
第57章
“海怪, 海怪知道嗎?海怪才不管你是誰的孩子,有誰做靠山,它們憑靈魂和血液認人, 最喜歡你這種從裡到外都聞起來香噴噴的人類小孩。”
“想想看, 一頭海怪為什麽要跟著一個人類?你最好小心再小心,一旦海浪逮住了你, 它就會把你拖進海裡, 拖到海邊的洞穴, 先把你養胖,再起把火,架口鍋,放點鹽巴和香料——”
“不信的話,下回你站在船舷邊時低頭看看,然後,你終於發現, 在你撒歡的大海上, 海面之下有個黑影子一直在尾隨……”
回音、回憶, 畫面紛遝而來, 艾格睜眼看著頭頂, 有一陣沒反應過來自己身處何地。加蘭島上巫師的戲言猶在耳邊,或許是因為重複了太多次, 以至於回憶一字不落。
他出神地思索起何時何地尤克說過這些?又是以怎樣的表情和語氣?
窗外是陰天,他從床上坐起,手臂剛動,就碰到了枕邊的樹枝手環。
“……薩克?”
事實上他已經意識到昨夜的訪客不在屋裡。仍然出口的一聲呼喚, 自然沒有回音。
去舷邊搜尋海面是下意識的行為。
他沒有披外衣,天還沒亮個徹底, 風迎面而來,遠處與雪山相連的海平線乍入眼簾,艾格認出了這是時隔多年的北海。
晨霧灰蒙蒙,像大海沉眠未醒的夢境。
身後走過一隊接著一隊的換崗士兵,他旁若無人地眺望起遠海,海平線很快染上了日出的光亮。頭一次地,他低頭望向海面,人魚遲遲沒有出現。
他去了哪裡?
“遇到危險時她會長出翅膀,變成海鷗飛走”——那隨口道來的一句童言,竟然是所有迷題的答案。詛咒與祝福發生在那麽久遠的時候,盛夏群島遠隔千裡。那會兒他又去了哪裡?
大海無限遙遠,相遇從來就不是偶然,不受控的記憶在往那些再尋常不過的片段延伸:加蘭島晴日的出海,各種各樣的海上冒險,島嶼迷失之後的那場遠渡,有驚無險的落海,堪斯特海崖上的日日夜夜……每一次與海面的對視突然有了不確定的意義。
——然後你終於發現,海面之下有道黑影一直在尾隨。
“艾格!”
回過神,艾格看到了伊登湊過來的臉。
“怎麽起那麽早?昨天雨好大,你也沒睡好嗎?”
棕發青年久未修理的頭髮有些長了,配上臃腫的大衣,在風裡顯得笨拙又狼狽。有那麽一瞬,艾格想到了自己在堪斯特礁石上睜眼時那一幕。彼時寒冷刺骨,他命令自己睜開眼,透過血與濕透的發梢去看頭頂,棕發少年也是這樣一驚一乍地湊近:“謝天謝地,這還是個活人!”
“……為什麽是那塊礁石?”
“啊?什麽礁石?”伊登去聽他的低語,在風裡狠狠哆嗦了一下,“老天!這就是北地的海風嗎?怪不得我聽說吹風在這裡也是一種酷刑,你的外套呢艾格?”
很快,他發現了更嚴重的事。
“你的手!你又受傷了!”
很奇怪的事,如果不被指出,他甚至察覺不到傷口存在。艾格順著他的視線去看繃帶,“很嚴重嗎?我是問……”他停頓,“五年前,你在礁石上發現我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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