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格扭頭之際,在狂風大作裡看到了那條人魚翻過船舷時朝他投來的一瞥。
它在笑,狡猾的笑容上沾滿了人類的血。
舷邊的影子快如鬼魅,跑過來的士兵們甚至沒發出任何疑問,隻以為自己眼花。
“哪來的血?”海風裡黃光擺蕩,打亮滿地潮濕,領頭的埃裡克第一眼看到了地上的血跡,緊接著,他上前一步去看舷邊衣袂凌亂的人影,注意到了兩隻死死握在船舷上的手掌。
“你的手!殿下,你受傷了!”
驚呼伴隨一聲轟響,巨大的雷鳴響徹天際。
大海怒濤瞬起,暴雨傾盆而至。
第55章
這一夜入睡如預料一樣, 並不平靜。
與詛咒相伴的噩夢令人習以為常,漸沉漸深的安眠卻使得他警惕醒來。
耳膜上全是鋪天蓋地的暴雨聲,混沌的轟鳴裡分不清是狂風還是雷響, 艾格睜開眼睛, 看到由空曠和寒冷組成的一片黑暗。
好吵,他模糊心想, 這船是在往地獄開嗎?
拉高毯子的時候察覺到了一絲異樣:這樣的暴風雨, 海蛇號本該手忙腳亂, 桅杆和尾舵離這兒明明不遠,甲板卻沒有聲音。
屋外沒有人,他意識到。
準備翻身的動作不由一頓……脊背上的潮濕水意、熟悉的海水氣味,以及原本隱秘在這陰鬱雨潮裡、卻因榻上的一點動靜而泄露的那絲氣息。
如果不是轉頭的人早有準備,夜半床頭的這幅景象大概可以媲美任何一個噩夢——深不見底的黑暗中,床邊的長發腦袋與暗色完全融為了一體,尖銳的鰓影猙獰如刃, 僅存的微光來自那雙幽幽凝視的灰眼睛。
呼吸裡全是冰涼水汽, 幾縷黑發甚至垂上了枕頭, 艾格懷疑讓自己下意識醒來的不是雷鳴, 而是床邊動物這過份挨近的距離。
他摸到枕邊那縷長發半乾, 沒有海水在淌落,也不知這不速之客在旁坐了多久。
“一個建議……薩克蘭德。”艾格閉了閉眼睛, 完整喊出這尊雕塑的名字,以示這事的鄭重。
“進屋之前先敲門?”
黑暗隔絕了對面的神情,但他懷疑這屬於深海的夜視動物能將自己分毫畢現地看清。因為下一秒,就有隻冰涼的手掌穿過咫尺間的夜色, 就那麽輕輕地、準確地摸上了他的臉。
艾格困頓的眼皮掀開。
“……薩克?”他難得有些遲疑。
“……敲門。”暗中響起了回應,與窗外暴風雨截然不同的靜謐, 嘶啞的音節帶起空氣翕動,“會吵醒。”
觸碰的手指開始發出細微的顫動,那隻向來進退有度、甚至稱得上小心翼翼的蹼掌徹底覆上人類的皮膚,冰涼與溫熱相貼,輕輕一下撫摸,然後,顫動歸於平靜。
“……你在睡覺。”頭頂嗓音慢慢道。
艾格握住懸在面前的手腕,把這隻還在往他眼睛伸的蹼掌從臉上扯離。
“好極了,人類要睡覺……你還懂這個。”
還沒徹底清醒的腦子充斥著雷鳴,順手拿這截手背冰了會兒額頭,涼嗖嗖的醒神利器,他總算少了點困意,“……會把人吵醒的可不只有聲音。”
暴雨從入夜持續到現在,他確認了這隻蹼掌主人的異常,睜眼觀察幾秒,依舊看不清對面的臉。
“桌上有燈,去點個火?”
這一回床邊卻沒有了聲音。
兩人手腕皮膚相接處隔著一層紗質布料,白色的繃帶從手掌一直纏至小臂,幽暗難明的目光正落在那裡。
動作帶來了傷口血腥味的浮動,黑暗放大了所有細微之處。嗅聞聲輕得像從遠端響起,只出現了一息,似乎是被這一下嗅聞所刺,那蹼間手指忽有一下抽搐。
好一會兒,艾格依舊沒能聽見對面有任何動靜。
他從正躺變成側躺,面朝床邊人影,“我見到了你的同類……今天晚上。”夾雜著回想的觀察讓他的語速並不快——除了恐懼,是否血肉也在你們食譜?本想問一句,想起最初人魚什麽都吃的樣子,又覺這種動物有些口味偏好也不奇怪,比如果子。
比起那條堪斯特人魚,此刻他更想問問那所謂的“原有詛咒”,這些天時不時會思索上一陣,這一條身上會有答案嗎?
然而沒等他開口,一道裹著電光的雷鳴就在此時炸響。
刹那間周遭亮如白晝,透窗的光打亮了屋內重重暗影,也打亮了眼前動物的半邊側臉。
艾格這才看到兩片耳鰓始終猙獰大張,眉骨、鼻梁,陰影一道深過一道,光亮裡來不及閉上的是如蛇類般豎起的灰色瞳孔。那是一張殺氣騰騰的、絕對獸性的臉。
原本要說的話一下落回肚裡。
“……好大的風暴。”艾格再度清醒了幾分,“好大的脾氣。”
他並不擔心暴風雨,排除這些電閃雷鳴,雨天甚至尤其好眠,然而看這架勢——
“是打算掀了這艘船嗎?薩克。”
回答他的是一點點模糊的喉音。
獸類喪失言語的咕嚕聲很難分辨,低沉的,嘶啞的,因極力的克制而不顯凶性。
艾格打量頭頂這尊雕塑的輪廓,伸手,猶豫片刻,拍了拍枕邊的床鋪。
黑暗裡的喉音頓停。
接著,那影子的肩膀一寸寸低下,緩慢伏上了人類柔軟的枕邊,長鰓收攏間隱約有可供撫摸的錯覺——錯覺。因為海上風暴還在翻騰,絲毫不見收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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