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艾格依舊摸了上去。
觸碰下的鰓片艱難蜷起,骨刺顫抖著縮進發間。
“有點吵。”他說,一隻手提起這片耳鰓。
湊近來的呼吸聲也消失了。
“上岸是因為現在海裡危險?”這是艾格所能想到的異常,輪船駛入北海,堪斯特人魚在這兒盤旋多年。而獸類的地盤一般不容侵犯,就像同一片森林裡不會有兩隻頭狼。
“這裡是它的領地?”
枕頭邊的手臂收緊,虛虛攏住人類的發頂。
“不。”
一連串模糊的喉音裡,清楚的只有這一句。
艾格懷疑此刻的動物並不能聽懂太多人話。趴在枕邊的輪廓不動聲色,呼吸被控制得長而靜謐,唯獨面目暴露的一瞬讓人看清了風暴失控的端頭。
咫尺間全是過於強烈的海水氣味,他偏頭拉開一點距離,因視野的漆黑重新閉上眼睛。感受到凝視如有實質,長鰓規律扇合,雷聲好久沒響起下一道——他似乎平靜了點。似乎。
於是艾格從枕頭下摸出一個樹枝狀的手環:樹精的頭髮。
從自己手腕的傷口狀況他得出結論,巫師的小道具應該是有效的。緩解傷病,琢磨著這個效果,他截住快要摸上自己頭頂的冰涼蹼掌,把這個手環套上了人魚的手腕。
那手腕就像被這細細一截樹枝綁住一樣,懸在了空氣裡。人魚盯著手環沒有動彈。
“不習慣嗎?忍一忍。”艾格重新閉上眼睛,沒去管他反應。
停頓幾秒,又睜開眼,慢吞吞道:“你應得的。”……巫師認證的縱欲之徒,“帶著,對傷口有效。”
這條人魚尾隨一路,就這麽來到了別人的領地,而那道傷口貫穿胸腹,始終不見愈合。
比起巫師嘴裡所謂的“獸類低級欲望”,很顯然,他更確認的是另一種獸類法則:傷口在對敵險境裡是致命的。
“……傷口。”
重複著這個詞的同時,始終半豎的長鰓剪影漸漸壓低,全部貼向腦後。人魚的眼睛停留在手腕樹枝,看了半晌,他湊上去,輕輕嗅了嗅。片刻,又嗅了嗅,隨之而來的是好一陣安靜。
艾格在靜躺中回神時,冰涼潮濕的氣息已經從枕邊轉移到了他的身側,忽輕忽重的嗅聞在小臂上徘徊不去。
人魚放下了自己的手臂,轉而嗅起了人類的手臂。
綁著繃帶的左腕塞進了毯子,露在外面的只剩下右手。袖管卷起,露出來的小臂上同樣有道疤。早已愈合,卻依舊顯眼。
輕嗅在疤痕周邊走走停停,臂彎的皮膚,手肘的骨節,回到傷疤,伴隨一點點低沉的喉音。
“傷口。”人魚再度沙啞道。
“這個跟你的同類無關。”艾格把這隻手也放回毯子,“另一種動物咬的。”
黑暗裡的鰓尖豎起。
“是狼。”
“……狼。”人魚像是在記住般重複,“狼。”
一邊耳鰓不受控地掀了掀,他接著道:“宰了。”
艾格抬起眼皮,聽到海洋霸主語氣相當說一不二,也不知是在向誰發號施令。不過相比剛剛的面目,這平靜而克制的語氣幾乎稱得上和善了。
“狼通常是成群結隊出現,宰完一條還有一條。”他提醒海裡的動物。
“一條,一條,全部。”喉音被壓低在了胸膛,出來的是一句清晰吐字,“都宰了。”
“……行。”艾格點點頭,打了個哈欠,“但是現在,我準備睡覺了。你先找個水桶,把尾巴放進去好好待著,天亮後我們再商量統治森林。”
黑暗裡或許出現了一個點頭,但能被聽見的只有尾巴的動靜。
啪嗒,是尾鰭輕輕拍了拍地。
人魚維持著趴在床邊的姿勢,再沒發出任何聲音。
夜幕還在向遠海延伸,輪船是天際暴雨裡的小小一滴,而方寸艙室被黑暗包裹,與雨夜隔絕般的寂靜。
在枕邊目光一瞬不錯的注視下,被窩中的呼吸逐漸變緩變悠長,微皺的眉心一點點散開、展平。
許久之後,蒼白手腕上的樹枝被褪下,被持起,靜靜端看半晌,又悄然放回至枕下。
直到悶雷隱隱,榻上熟睡之人翻了個身,臉孔埋進毛毯,隻給床邊留下了一道背影。
於是床邊魚尾慢慢豎起,湧動目光轉向窗外深海。
不知何時,睡夢再度漸沉,這一回艾格沒再睜開眼睛,盡管他已知曉這沉眠的異常。
恍惚間他聽見了開門聲,關門聲,浪湧打上甲板,雷鳴乍起又息,風聲、雨聲、海浪聲,所有聲響逐一遠遁。靜默深海連接起雪山與冰海下更沉更深的風暴,飛鳥,遊魚,生靈無路可逃,而鼻端隱隱的血腥來自枕邊的手腕。
他的夢中是熟悉的暗潮翻湧,熟悉的嘈雜尖鳴。接著,一切都暗了下來,所有混亂悄然化作了一個安靜溶洞。
似有所感地,他開始分清這是兩種夢境。
一個是噩夢,是恐嚇,是如影隨形的詛咒。而另一個——那溶洞巍然不動,幽深不見盡頭,長久凝望間,像極了某種深海動物眼裡的隧道。
艾格抬起臉,水滴落上額頭,風從深處吹來。他走了進去。
第56章
白天?黃昏?這裡漆黑一片。可以確定的是季節, 夏日的溶洞陰涼潮濕,卻沒有寒意。
當海水漫過小腿,前行的雙腳不由放慢了速度, 從腳尖開始試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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