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消息。”他說,“它會再來的。”
甲板的變化就在這短短的一早上,除了訓練有素的腳步和鐵甲摩擦的聲音,士兵們沒有發出多余的交談聲,每個人都佩戴好了兵器。
伊登在船舷邊來回轉圈,下意識避開那些目不斜視的盔甲,看到同伴下來時候,第一時間就跟了上去。
“我沒有跟他們去吃早餐……誰能在看到那條魚尾後吃得下早餐!”一直跟到無人處,他才忍不住一股腦發問,滿臉不可置信,“真的是那條人魚嗎!?”
那條人魚——沒有人可以定言那條尾巴屬於哪條人魚。
它應該更瘦長,不一樣的弧度變化,不一樣的鱗片大小。尾鰭和側鰭已經僵硬乾透,沒法作為辨認的細節,但——黑色的。
艾格停下腳步。
過了今晚,會是人魚消失的第四天。
“我上來之前,雷格巴告訴了我你身上的詛咒,和人魚有關的詛咒。”
“你們剛剛是提到了另一條人魚嗎?就是海蛇號船長剛剛說的那一條?”
“藍發藍尾的人魚?這裡原來還有另一條人魚?”
伊登在不停地問,似乎只有發問,才能讓他在此時莫名的惶惑裡獲得一點呼吸。
“如果我們抓到那條人魚,你身上的詛咒會有辦法嗎?”
或許是周邊不停歇的腳步與追問帶來的錯覺,天色比一刻前更緊迫,風也更急促。在前方陰雲與浪潮組成的暗色海域裡,驟雨、疾風、電閃雷鳴,似乎一切災害都可能跟隨夜幕一起降臨。
直到清晰的白鳥停上高聳桅杆,艾格才在一聲啼鳴裡抬頭,意識到那些畫面不是預想,而是回想。毫無預兆地,他再一次想到了遍地紅珊瑚的夜晚。腦海裡的畫面開始循環——變化最先出現在眼睛,而後是手指、雙腳,扭曲自下而上,鮮豔的石質一點點佔據每一寸軀體——詛咒。
“勇敢、純潔的靈魂能抵禦一切。”巫師曾說。
然後呢?
“勇敢。”彼時他正伸著手,無視巫師對於流血危險的告誡,百無聊賴地等待傷口的清理,“照你這麽說,我得勇敢,我不能害怕,首先就該蔑視疼痛和流血。”
異域來的巫師有一陣啞口無言,但那不是認輸。有誰會輸給一個無知的男孩呢?
“說得好,我最親愛的、勇敢的、無敵的殿下,那麽在我們出海的時候,你忠誠的、軟弱的、卑微的仆人只能尋求您的庇護了。”
“說人話。”
“就算我比你高,比你強壯——哦別氣,微不足道的年齡優勢嘛。”他慢吞吞比劃了一下他們的個子,“懂的東西也比你多那麽多,但我也沒法說自己可以理解所有恐懼。能明白嗎,我的殿下?你博學多才的仆人依然時時害怕,時時膽怯。”
“害怕……什麽時候?”他對坦言的軟弱投去不解。
“什麽時候呢?那太多了。”巫師垂下笑盈盈的眼睛,將那隻手上的傷口細細包扎,“夜裡打雷的時候,海上暴雨的時候,在聽到遠方未知槍響的時候,在看到您傷痕累累的時候。”
答案是無邊夜幕,席卷過每一寸島嶼,恐懼無處不在。他感覺那座看似堅不可摧的城堡又回到了疾風驟雨裡,每一根石柱都巍然不動,縫隙卻在從內部深處裂開。起初沒有人看見,包括他自己。他催動腳步,想要沿著船舷繼續往前,但甲板上的沙袋絆上了腿,一刹那他幾乎踉蹌。
“小心地上!”伊登握住他的肩膀,沙袋那麽大一個,他在走神嗎?
“怎麽了?艾格?”
他緩慢地、茫然地眨了下眼睛。跟著聲音轉過頭。
“艾格……”聲音和肩膀上的手一起顫抖起來,“……你、你的眼睛……”
所有東西都在變化中失去了色彩,一點點歸於黑暗,全世界只剩下了一抹紅,刺目的紅,似曾相識的紅。海風吹過脖頸,灌進衣領,寒冷的入侵沒有聲息,慢了很多步,才在僅剩的知覺裡一點點顯露。
艾格摸上自己的眼睛,在茫然無緒的黑暗裡反應過來。
那是紅珊瑚的紅。
第59章
伊登從未設想過這種無助。
從離開堪斯特島, 登錄潘多拉號,再到海蛇號,海上的一切離奇都在顛覆他貧瘠的認知, 變故, 危險,神秘怪譚, 下一秒就要沉沒的恐慌時時將他從噩夢裡驚醒。可是, 可是, 這些時日裡,在這一切發生的時候,他的同伴,他的救生船和安全繩 ,他伸手就可以抓住的艾格永遠好好地站在那裡。
像一直躲藏的堡壘被掀掉了屋頂,驚恐一下子滅頂。這是怎麽發生的?他幾乎是魂遊天外地聽從指令,抓著艾格找對方向, 一步步來到了屋內。
他現在要幹什麽?他應該去做什麽?他把他放上椅子, 滿腦空白地看著那張再熟悉不過的臉。
血紅取代了原本的碧綠, 與其說那是一雙眼睛, 不如說是兩塊瞳孔紋路清晰的血色珊瑚。那顏色不祥而奪目, 幾乎使那張面孔顯出一種攝人心魄的非人感。他在呼吸嗎?他還會繼續呼吸嗎?會徹底變成紅珊瑚嗎?伊登想要看得更清楚,又恐懼徹底看清。
他拿起桌邊的火折, 試圖點個燈,雙手卻控制不住地發抖,連續幾下都沒點起一盞燈,油燈和火折一起掉到地上。啪一下, 玻璃燈罩在地上碎裂。
軟弱從來沒有這麽令人憎恨,他站在原地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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