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格巴看著他們走近,身體避上船舷,悄聲說:“我不喜歡大海這一點,海面下的石頭、甲板上的失序——很多小事就會導致沉船,他們總是很緊張,用起殘忍刑罰就像扇人巴掌那樣簡單。”
“聽上去你比他們更緊張。”
“當然,我是乾壞事的那一個,你不緊張嗎?”嘴上這樣說著,他面朝那行人的神情卻未露出任何異樣,“還有其他人知道你昨晚和克裡森在一起嗎?如果他們在查巫術前,想先查查那鬥毆痕跡怎麽辦?你會把我供出來嗎?”
“也許。”艾格心不在焉道,他望著大副等人,在想他們是從哪裡來,醫生又去了哪裡。
雷格巴立即示好:“如果我們早點套上交情,一開始我就會提醒你離那個半死的人遠一點,不會讓你和這起死亡扯上關系。”
大副與水手長們已經只有五步之遠的距離,輕飄飄的海風裡,艾格聽清了他們是為何而來。
他們在找屍體,似乎找了還不止一時半會兒的樣子。
“船尾巡邏的人呢?”
“都問過了!”
“樓梯口進出的人呢?”
“沒人能講出它是什麽時候消失的!”
所有人都滿頭大汗,大副胡須下的臉像塊欲燃的紅烙鐵,咆哮聲傳遍了甲板:“瞧瞧這裡,你瞧瞧這裡!一雙雙眼睛!你他媽是在告訴我屍體就消失在這些眼睛下嗎?”
“我什麽都沒看到!它就在那兒——沒人碰過它!也沒人會樂意碰它的!它本該躺在那裡!”
“死人自己爬起來跑了嗎!啊?你他媽是想宣布這個?”
“天殺的,我不知道,這兒都是人啊——”
噗通,突然地,一記聲響打斷了話音。某種沉重之物的落地。
更遠處的動靜接連停下,四面八方的視線聚集。
那是一隻棕皮的靴子,落在甲板中央。靴筒挺括,磨得發白,空洞的靴口指著天空。
大副猛地抬起了頭。
緊接著,甲板上一個接一個腦袋跟著向上仰起,像被風吹起的一片海浪褶子。
整艘船最高的一根桅杆豎在那裡——那是人們想朝遠方來船掛起示威黑旗時,必然會挑選的一根桅杆,它豎立在甲板正中央。
人群之中忽而傳來一道喉嚨裡擠出來的聲音,像是噩夢被猛然驚醒的吸氣,轉瞬又被死死壓抑。這不該發生的,木匠就在桅杆影子裡敲打鐵釘,水手的纜繩還牽著桅杆,底下腳步來來去去,眾目睽睽,他們抬起頭,陰雲不知何時連綿聚集,自桅杆頂上沉沉壓來——
衣服扒光,勒住脖子,那具屍體被吊在了桅杆之上,高高的桅杆活像一個絞刑架。太陽曬幹了他的頭髮,海鳥啄掉了他的眼睛,海風一吹,屍體身上的鳥糞就和鹽屑一樣灑了下來。
短促鳥鳴接著振翅聲響起,人群之外,艾格看清了纜繩裡的脖子,像段扭曲的枝乾,連著一張血肉不存、無法辨識的面孔。
一隻、兩隻、三隻……零星海鳥從那樹乾上飛起,啄食,再攏翅棲息。
又一陣海風吹過巨大的白帆,噗通一聲,另一隻靴子也落上了甲板。
死人的雙腳掛不住任何東西。
甲板上沒有人在發出聲音,一片死寂中,雷格巴轉過臉,面色悚然而白。
他張了張嘴巴,唇語僵硬無聲:“……這可不是我乾的。”
第28章
起先失去秩序的是輪船的風帆,直到瞭望台的水手喊叫起航向的變化,舵手與控帆的水手才在混亂的吼叫裡歸位,轉舵、升帆、降帆,側風裡的大船搖擺著使向前海。艙門一間間閉起,交談聲被收攏在角落,僅僅半天時間,死寂就籠罩了整個潘多拉號,巡邏水手仿佛在漫遊墳地。
剛一入夜,船首就亮起了比以往更多一倍的煤油燈,所有走過燈下的人都能聽到船長室傳來的爭吵,繼而是奮力的關門聲。金屬與木頭的碰撞,像輪舵失控時的隆隆作響。
“他們說事務長嚇壞了,也氣瘋了。”點燈艙室裡,凱裡斷斷續續地說,“他以前懲罰過一個偷渡者,你們知道嗎?就是那樣的死法……吊在桅杆上,纜繩扯著脖子,啄掉的眼睛,鳥糞,還有掉下來的靴子……他嚇壞了。”
“所有人都嚇壞了。”
伊登沒有看到屍體,光是在廚艙聽了幾句談論,胃部的緊縮感就沒有離開過。
離奇屍體帶來的恐嚇吞沒了一切,他們一時竟顧不上哀悼一個室友的死亡了。凱裡同樣是剛從廚艙回來,他喉嚨發乾,不停地說著話,卻幾乎注意不到自己在說什麽,他只是不想忍受艙室的安靜。
“沒人知道他們在船長室爭吵什麽,我猜事務長想把很多東西——我不知道,大概是這艘船上所有古怪的東西,屍體、撈屍體的漁網、吊屍體的纜繩……或者那條志怪動物——他肯定想把所有古怪的東西統統扔進海裡。”
空吊床的影子投在地板上,伊登同樣不想讓寂靜充斥艙室。
“克裡森的屍體已經被扔進了海裡。”他說,“我這輩子都不想再記起那具屍體,我以為我早上看到的屍體已經是最可怕的畫面了。”
“誰也不知道屍體到底是怎麽上去的,沒人知道。”
“……桅杆那麽高。”
“克裡森以前還總是對那個桅杆絞刑津津樂道,他用這個刑罰嚇唬新人,嚇唬不守紀律的醉鬼,我聽過,不止一次,他一定沒想到——誰能想到——”凱裡臉部抽動,突然閉上嘴巴,艙室陷入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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