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撞見了海上怪譚……對嗎?活生生的怪譚。”
無人應聲,最終寂靜還是包圍了整間艙室。
沉悶的氣氛裡,艾格從吊床上坐了起來,旁邊的兩人不由一齊看來。
“……你們今天還要去值夜崗嗎?”見他下了吊床,凱裡不由發問。伊登頓時揪緊了繩索。
在甲板旁觀了桅杆吊屍帶來的騷動,回來時已經傍晚,艾格還沒怎麽闔眼,天色就已入夜。兩道不安的視線跟隨著,他走進廁所,用涼水洗了把昏昏欲睡的臉,接著拿起了牆上一盞煤油燈。
黑洞洞的通風口吹來夜風,順著爬梯向上看去,是個晴夜。
“待在這兒。”他告訴伊登,“如果你不想出去。”
但伊登躊躇了一會兒,還是跟了上去,他爬上通風口,腦袋伸入外面的黑暗,茫然地望了會兒夜空。怪事接連壓下,恐懼變成沉甸甸的麻木之感,他感覺不管屍體旁還是志怪動物旁,又或者這個狹窄的艙室,船上每一塊木板都被恐懼浸透著,至少待在艾格的身邊讓他感覺安全。他總是能在同伴挺拔的背影上找到平靜。
不知從何時開始——昨天晚上,或者更早時候,人魚水艙門口就再難見到任何人影,守崗人員的擅離職守似乎成了自然而然的事,無人查問,也無人談論。甲板一天比一天寂靜空曠,銅鎖垂掛木門,人人都深感它的存在,但人人都像是看不到它。
解開銅鎖時,艾格想到了醫生說過的那些聲音。
他往樓上看了眼,船醫室的窗戶一片漆黑,老人家還沒回來,肺病發作的船長需要醫生寸步不離的看顧,他也許這一晚都不會回來。手裡的金屬泛著涼意,這大概是船上最牢固的鎖鏈之一,另一條同樣沉重的則掛在武器庫的門口。拔出鑰匙,他扯開鎖鏈。
沉沉的黑暗自室內湧來。木門剛剛露出一條縫隙,燈也還沒亮起,艾格已察覺到屋內的動物並未待在池子裡。
它坐在池邊。
黑暗裡,那雙眼睛是唯一在泛光的東西,長發則是成為了一片潮濕夜色,模糊的面孔靜置在夜色之中,無論是深陷的眼窩,還是尖銳的長鰓,所有細微的輪廓具是陰影深深。黑暗曝露著動物陰沉又危險的氣息。
但等到油燈完全伸進屋內,光亮掃過室內,那影子聞聲而動,這一切又似乎只是黑暗慣有的幻像。
木門推開,人魚的每一寸臉頰和脖頸都在往門口仰起。它目光遠遠地照上門邊人影,灰色眼珠就映出薄薄的光,一種動物獨有的濕潤之感。
鑰匙放回兜裡,艾格停在門邊看了它一會兒。
人魚靜坐在那兒,下巴抬起,脊背修長,翹首的樣子似等候。它半截黑尾浸在水裡,水面在泛起慢條斯理的漣漪,魚尾周身木板乾燥,長發也已不再淌水,黑色的發絲落在肩上,貼在脊背上,泛著細密水光。
它在池邊坐了多久,半天?一天?艾格知道艙室不比日曬風吹的甲板,水跡不是一時半刻會消失的東西。
門外吹來的夜風靜而深沉,良久他都沒有進屋,只是提著那盞油燈,打量著池邊動物兩天未見的類人面孔。
人魚在這陣目光裡一動不動,目不轉睛的神情也絲毫未變,唯獨頰邊長鰓的扇合在變慢。漸漸地,它兩鰓收攏,閉合,貼在了腦邊。過了一會兒,水中尾鰭發出滑動的一點聲響,它依舊凝視著門邊人影,尾巴則向水中更多地伸入,似要把身軀放回池子裡。一點點的,試探的,像是往後避讓的無聲腳步。
艾格邁過了門檻。
人魚停住動作。
靴子在平靜走近,透明尾鰭從池面冒出了一瞬,又悄然往水面之下收去。它沒有回到水池裡。
從伊登手裡接來餐盤,艾格照常把油燈掛上牆壁,玻璃窗上立即出現了暖黃光暈,門外夜色也被照亮了幾分,相比此時整艘潘多拉號甲板上的黑暗,這間屋子的光亮幾乎不合時宜。
他把盤子擺到池邊,看了圈水池,水面仍舊乾淨,蹲下去,摸了摸壁沿,這一汪死水也沒生出什麽渾濁雜質。然而兩天一夜過去,這裡也許需要一池更新鮮的海水。
人魚靜靜看著他的動作,早在他站定在池邊的時候,尾鰭已經從池子裡拖出。長尾無聲,在他的身後緩慢滑動,又在他再度看來時完全靜止。
黑鱗淌下水痕,把木板浸出大片深色的痕跡。
燈光下,那尾巴漆黑潤澤,細鱗上光澤漫溢。多少日過去了,鎖鏈後的屋子一片黑暗,池水狹窄,就連喂食也是斷斷續續的,而這條動物眼珠幽靜、鱗片泛光,它從未露出過籠中動物的樣子。它待在這個艙室,仿佛這兒就是它與生俱來的洞穴,一種優雅的耐性潛藏在漫長的靜謐裡。
一臂之隔的距離,艾格再次靜靜看了它一會兒,目光逡巡過它鰓片緊閉的臉頰,掛有怪石的脖頸,繼而是胸腹的傷口。
靠近了,他才發現它身上的傷口同樣紋絲不變,那創口大小幾乎與它剛被打撈出海時一模一樣,胸腹之上,它的脖頸與掀起的慘白皮肉是一個顏色,襯得頸間那串怪石格外漆黑——漆黑。眼睛停上那黑色,艾格開始回想,剛上船時這串石頭的顏色是否有那麽深。
注視了片刻那怪石,粗糙的瓷質,嶙峋的形狀。像破碎的珊瑚,他這樣想到,卻沒珊瑚那麽鮮豔。
並沒有什麽遲疑的,他伸手去確認那怪石的質感。他手指湊近,那段靜止已久的濕潤脖頸也在湊近,頸項上的喉嚨忽而滑動,似一記吞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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