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登扒拉了一下頭髮,腦袋看上去已經完全失去了傳達訊息的功能。
“老天,放過我吧!一具又一具的屍體,疫病一直沒離開這艘船對嗎?我想過各種各樣的海上死法,但我可從來沒想過這一種,更沒法想象死後被魚啃成加萊那樣子,骨頭上全是獠牙印子,半邊臉蛋像樹皮一樣裂著——”
“氣味呢?”艾格繼續問,“加萊屍骨的氣味。”
“我不記得了,他在海裡泡了那麽久!死魚的氣味,死木頭的氣味,和克裡森一樣的氣味,總之就是死亡的氣味!”
伊登隻想大呼這艘船到底是怎麽了,為什麽每個早晨都要從一具屍骨開始!
“你不知道克裡森的屍體有多可怕,他比撈上來的加萊還要可怕,壓根沒人敢上前碰一碰他!大家都說他被加萊的屍骨傳染了,他鐵定是被那屍骨傳染了。怎麽會有這麽邪惡的疫病?他臉上全是青紫,像是死前被人狠狠揍了一頓。他看起來死了得有七八天——不,一個月,他整個人都乾成了一具木頭!可他昨天前半夜還在我們邊上的吊床打鼾。”
說著,他突然想起:“昨天晚上你去哪兒了?我好幾次醒來都沒看到你。”
“和克裡森閑聊。”
“別開玩笑了。”伊登整張臉都抖了一下,“接下來你是不是要告訴我,你和死人握了個手。”
艾格沒應聲,搓掉一手青褐的渣屑,把枯枝放回了兜裡。
伊登只是諸多陷進恐懼裡的船員中的一個。船員們戰戰兢兢,若此時給他們一塊舢板,許多人也許就將跳船而逃。
一整個上午,前來舵樓問診的人就沒斷過,滿是草藥味的艙室仿佛成了什麽可以祈求祝福的教堂,直到船醫被派去檢查那具屍骨的消息傳開,舵樓才漸漸失去人跡。
中午過去,巴耐醫生也沒回來。平複了半天心情,伊登茫然地在空空的室內轉了幾圈,最後終於給自己找上了一點事,提上一大桶麥酒,回去打掃艙室。
他走下樓梯的時候,正好與一個同樣提著木桶的人擦肩。
與其他面帶愁色找來舵樓的船員不同,那人腳步不慌不忙,琥珀色的眼睛目不別視,一身異域裝扮輕盈質樸,又與整艘船格格不入。只是他胳膊纖細,兩隻手腕提著半人高的木桶尤為吃力,爬了一半樓梯,不得不放下木桶稍作歇息。
他在樓梯中間站了有一會兒,肩膀一動不動,垂著腦袋的樣子像是在發呆。
太陽已經出來,甲板上看起來就快像每一個海上晴日了,日照之下,木門前的水跡逐漸蒸發。
艾格掃了眼僅存的一灘水,再移目去看,便發現樓梯上那人的視線落點和他一樣,始終就在那灘水跡。
漸漸地,樓梯上的人眉頭皺起,臉上掛起了一點和其他船員相似的不安。
隨後他抬起頭,仿佛對那道自上而下的打量早有察覺,直直朝窗口唯一的人影看了過來,那雙琥珀色的眼睛像某種直白清亮的淺池。
艾格望著他兩隻手再度提起木桶,一對枯枝鏈子從那瘦巴巴的小臂滑落手腕,記起昨晚才在克裡森口中出現過的名字,雷格巴。
第25章
一字排開的水桶立在牆沿,那是船上專門用來儲水的鐵梨木桶。
在潮濕的海上,木頭是格外需要養護的東西,除了一些天然防水的木材,船上大多數木頭都得一遍遍厚凃桐油來防止受潮腐爛。
黑色的木桶擁有金屬般不易腐朽的質感,可使清水免受汙染,船醫艙室分配了不少。
雷格巴將一大桶清水提進屋內,逐一把牆邊的木桶注滿。
艾格記得一直以來給船醫送水的是個滿臉絡腮胡的大個子。
而眼前的異域人像個做慣了這些事的侍者,他甚至未曾揭開最邊上的一個鐵梨木桶,就像對那木桶並非儲水的用途再了解不過。
那個木桶曾被上一任船醫用來養水蛭,現在則被巴耐醫生用來浸泡藥材。
做完倒水的活兒,雷格巴又說了聲取藥,沒等艾格指給他藥箱在哪兒,他已徑直找去了醫生床底。
“我對這艙室很熟悉。”他突然開口道,看了艾格一眼,像在解釋,“我是上一任船醫的助手,跟你們現在一樣。”
很快他取完了藥,來到門邊,卻並未就此離開。
甲板上的人聲離這棟舵樓有一段距離,他放下木桶,掛有枯枝鏈子的腳腕邁出門檻,四下環顧了一圈,像只在森林裡探頭偵查的角鹿。
隨後他站定在門邊,再次望了過來。
那一系列動作讓艾格想到昨晚克裡森跟過來分享秘密的樣子,只不過相比他的渾身鬼祟,門邊這人看起來一派坦然,注視直挺挺的,有股理所當然的冒犯之意,那眼神幾乎不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了。
船長室門口一次,前天一次,艾格回想,他還在哪裡見過這人嗎?
“我見過你,在你來到這艘船之前。”雷格巴開口了。
艾格望了他有一會兒,“我沒見過你。”這異域的裝扮和相貌可以說是顯眼易辨的。
迎著審視的目光,這個異域人似乎是在考慮措辭。
“我在這艘船呆了蠻久。”他說,“起先是一個奴隸艙的偷渡者,後來是船醫助手,現在是一個可以在陌生港口下船的正式船員。上一次登岸是在你們那小島,我逛了島上不少地方,它太小了,一天就能逛個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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