膝上的蹼掌實實貼了上來,蹼間薄膜黏上衣料。手中的長鰓忽而抖動,痙攣一般。
他於是發現,這足有半臉長的鰓片並非全部,下方始終蜷著的小半片鰓突然展落,再由細細的骨刺撐開,繃直如鳥翼,將它雙頰皮肉撕墜下扯。
人魚的長鰓需得緊緊貼伏腦邊,才能保證平靜面部不被扭曲。
艾格看到了那新出現的骨刺,乍一看幾乎與那柔軟皮肉融為一體,更短,也更尖細,碰上去必然手指冒血。危險是細小而埋藏的。
他沿著頂端最長的一根骨刺,摸到收向臉頰的長鰓根部,數過那些骨刺根數。
一根,兩根,三根……一共十三根。
他數過一根,手指下滑一點,膝蓋上的蹼掌就往前一寸。
一個交換,那舉動像是在說,他摸了頭髮與長鰓,它就可以摸摸人類的腿。
第21章
任何動物都具備好奇。
確認無害之後,松鼠會在肩膀上吱吱叫喚,海鷗會飛進窗戶,大搖大擺逡巡房屋。
像狼之類的危險猛獸也一樣。夏季森林裡,野狼並不總是成群結隊,飽食的孤狼趴在樹蔭納涼,你從樹間走過,武器收在背後,它抬起眼皮目送人影走離幾步,利爪悄然踩地,邁著不近不遠的步子跟上,接著舔舔鼻子,一路嗅過地上陌生的足跡。
腿上那隻蹼掌的動作介於觸碰與撫摸之間,力道輕微且距離有度,五道指頭的觸感格外清楚。潮意浸透時,他卻莫名由這隻手想到了那頭灰狼沿著蹤跡嗅來的吻部,有呼吸的噴吐,還沒饜足的舌頭,哪怕是無關獵食的探索,獸類口鼻的氣息依舊濕潤且凶險。
只不過現在那種氣息並非遠遠地停在身後的腳印上,而是在順著大腿上攀。
他聞到了無法忽視的海水氣味,集中又漸次濃鬱的,不像來自門外與水池,更像由眼前動物的身上散出。水汽也濃得像從那雙灰色眼睛裡湧出,鹹澀與苦味充溢空氣。
任何動物都具備好奇……艾格手指蹭過鰓上最後一根骨刺。
只是腿上的這份好奇似乎過於潮濕了。
手指收回時,那氣味已經滿得像裹住了全身,他動了下鼻子,下意識往後撤了點臉頰。
人魚的所有動作又一次停住。
好似有扇窗在閉上,發出了什麽唬人的哐當聲響,它小半張鰓片往上蜷了蜷,有道指頭輕微彈跳一記。
然而蹼掌依舊停留在已經碰到的腿上,不前移,也不隨之撤離。
如果這動物在海裡有捕食的活動,它肯定是藏匿潛伏的一把好手。艾格緩慢心想,當呼吸和長鰓一起屏住,它完全能和礁石融為一體。
還有那雙眼睛,也像由礁石縫隙裡望來。
水裡的魚尾成為了此時艙室裡唯一的動靜——上半身完全露出水面,人魚的尾鰭得時不時在水中滑擺一下,才能維持水面之上懸住不動的軀體,但若非特意打量,這動靜也是微不可察的。
黑色魚尾無聲無息,像是融化在了水裡,那會是礁石下一大叢幽深且隱秘的黑藻。
池子狹窄,水波的任何一點驚動本該難以掩藏,艾格無法得知那條尾巴擺動時是如何不發出一點兒水聲的,他臉頰傾斜,朝水下看了足有十來秒,數到了三下擺動。
人魚尾巴的擺動就在這時遲滯了一瞬——靜謐中,水面粼光也猶如一雙雙幽幽的眼睛,不眨動不驚擾,這一瞬,那些眼睛卻像是齊齊感受到了那道停上來的觀察,隨著魚尾的動作紛紛閃爍。
尾鰭停頓了有那麽一會兒時間,如同每一種思索出現時的小段空白。
隨後,清晰的水聲響起在這個小池子。
一直前後飄擺的魚尾伸了伸,出現了一個輕微下按的動作。仿佛在把神秘水紗從黑鱗上剝下——人魚上半身微微前傾,長發垂落,腰際繼續上抬,蹼掌從池邊人的大腿來到肩膀,摸索地,試探地,輕微搭碰上去,水下的漆黑魚尾就緩緩露出了水面。
艾格視線順去,燈光將每一片沾水的細鱗袒露。
若有人從門外遠遠看來,池邊的這一幕該是悚然可怖的。
那就像任何一個神秘故事極盡渲染不祥時的一幕。當魚尾豎起,漆黑顏色冒出窄洞般的池水,致命而引誘的光閃爍於細密黑鱗,一條探頭出洞的巨大怪蛇似乎就在暗中無聲吐信。
瀑水般的黑發遮蔽著一切淌落下來,陰影也隨之將那片空氣覆蓋。
門口的伊登就在這個時候回了頭。
眼睛被海霧模糊太久,那一瞬他以為自己還在傍晚時的噩夢裡。海風吹過門檻前,先吹醒了他僵硬的臉。不遠處,那張蒼白面孔懸在紅發碧眼之前,仿佛從一團暗色海水裡憑空冒出。
“……艾、艾……艾格!”
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成功發出這個顫抖的音節,也許喉嚨裡的聲音已經被心臟跳動聲完全蓋了過去。他喊了艾格的名字,但這回人魚沒有像以前那樣向他轉來眼珠,同伴也沒從那長發陰影裡傳來應聲。他想抬腳進門,腳下門檻卻像魔盒上一道欲裂的縫隙。
恐懼來源於未知,好奇同樣來源於未知,未知的兩面隔著那一簾淌水的黑發,界限並不那麽分明。
艾格聽到了伊登的聲音,陰影覆蓋時,他看到的僅僅是一段淌水的黑尾。
清晰可數的鱗片,明確可繪的肌理線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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