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地,人魚臉頰向後撤去。
艾格回過神,手指間那片長鰓正在縮回腦後,若那部位是像尾鰭一樣柔軟的東西,這一瞬它也許已經蜷成了一團。他朝人魚臉上看去,那雙灰眼珠正在望著他的手。
他低下眼睛,這才看到了手指上的血跡,反應過來自己碰上了那根骨刺的頂端。
手背出現一片濕潤,是人魚的一隻蹼掌伸了過來,他沒有動彈,過了一會兒,另一隻蹼掌也慢慢伸來。
觸碰輕而潮濕,兩隻蹼掌合攏了一隻手。
艾格跟著它的眼睛,望向指頭上的那點血跡。
他沒有嗅到血腥味,也不覺疼痛,卻可以想象到那種疼痛與血腥。他已經知道了鮮血可以是親者的恐懼,也可以是仇者的利器,鮮血裡總有諸多不詳。
它呢?這隻並非以血腥為食、卻每每對血腥都有反應的獸類呢?他朝那雙灰眼珠看去,幽邃的眸光在湧動,哪怕沒有露出可以被人類分辨的神情,這一刻那張臉看起來也幾乎是人性的。
這是一個懂人言,通人性的動物,他想,一邊將手從它掌中抽出。
隨後他低頭,端詳了會兒那雙遲遲沒有收回的蹼掌,伸手在那濕潤的指頭上握了握。
“交換名字後才能手拉手。”松開指頭,他告訴它,“人類的規矩。”
記憶裡一句隨口的童言,話音出口,他卻不由看向了窗框後那張聞聲抬起的臉,它會有名字嗎?
寂靜在持續。
無論深夜或白日,寂靜一直是輪船上相對的東西,因為浪聲與風聲不會停歇,那是大海上亙古不變的韻律。
起先他以為出現在耳畔的聲音來自遠方的海浪,來自霧氣裡的風聲,來自那種不變的海上韻律,但等到手掌再度被潮濕的五指握住,被緩慢拉過窗框,他看到眼前那截蒼白脖頸在震動。
生疏的,晦澀的,仿佛有道令喉嚨生痛的傷口橫在那裡,若聲音有顏色,夜裡響起的這道聲音應該是褪色的灰。
“……薩……克……薩克蘭德。”人魚說,“名字。”
第40章
傳說裡人魚的聲音生來就是一種神秘咒語, 能蠱惑人心、編織幻境,使遊魚迷亂方向,使行船觸礁沉沒, 是深海萬籟裡最危險最美妙的一道。
艾格從遠方的風浪聲裡回過神, 回到窗框後的面孔,左手在被那隻蹼掌一點點握緊。
耳畔聲音落地, 通用語, 耳熟的音節, 沒有任何傳說之事發生。
但它屏氣望來的模樣卻像是往大海上放了個自身也無法確定的咒語,此刻正在戒備一艘輪船的觸礁。
傳說向來不可盡信。
艾格辨別著這道嗓音,這完全稱不上美妙的嗓音,任誰都能聽出那發聲的困難與不自然。
四目相對片刻,他眼睛首先探去了那截緊繃的喉頸。
他猜測了一瞬:“受傷了?”
喉嚨滑動間,人魚的眼睛在落向握住的手。
指頭上血跡已乾,掌心上則是一道顯眼的痂, 血和痂都是暗紅色的。
它張開嘴, 一句話經過長久的凝視才連成完整的音節。
“……受傷了。”對著暗紅色的傷口, 它啞聲說。
聲音再度入耳, 乍聽起來那不像人言, 只是一種低沉的嗡聲震動,其中若有任何含義, 在這種遲滯的語調裡,似乎也無法完整地顯露。
順著它的目光,艾格望向自己的手。
一時半刻,他同樣無法分辨它能聽懂多少, 又能說出多少。
“薩克蘭德。”他念出這個音節,人魚抬起了頭, 繼而微微抬高脖頸,如同任何一個聽到名字被呼喚的生物。
這不是一個陌生的名字,艾格不乏意外地打量著它,“聽起來更像一個地名。”
迎著這陣打量,人魚凝視的模樣同樣像是在一窗之隔的面孔上探索什麽、證實什麽,它凝視著從喉嚨發出那種低沉的震動:“……地名。”它說,分不清否認或確定。
“離這兒很遠的島嶼。”
艾格不難記起這個名字一直以來代表的圖景,盛夏群島的記憶僅有寥寥一點,卻像那片土地一樣鮮明。
“大太陽,金沙灘,人群總在和鳥群比誰更吵鬧——薩克蘭德,一個熱鬧的地方。”
也是和這個蒼白安靜的動物看上去毫無關系的地方,“……你的名字?”
兩鰓微微掀起,人魚抬著頭,偏著臉,有一會兒沒吭聲,只是凝神看著、聽著。
它注視他回想的樣子,傾聽他回想的話,全然安靜地,仿佛這短暫的幾句是多麽曲折長久的一段。直到艾格再度猜測起它聽懂了多少,它才張開嘴巴,漸漸重複起他嘴裡的那些字眼:“……太陽……沙灘……很遠……”沙啞的聲音逐漸用上和他一模一樣的語調,艱難且持續著,比起模仿,那更像是一種耐心十足的品味。
它摸過蹼掌裡始終放松的手指,又碰了碰掌心那道傷痂的邊緣。
接著,控制著那凝滯的喉嚨,初次開口的動物慢慢告訴他截然不同的圖景:“很遠……沙灘的下面……沒有太陽,沒有人群……很遠,是海水,石頭……還有夜晚。”它凝視人類,眼珠靜而深邃,逐字逐句間,那是一種通曉人言、更通曉諸多未知言語的模樣,“海水,石頭,夜晚……沒有聲音。”
……是海底。
艾格聽出來了:“薩克蘭德的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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