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堪斯特島,你們從那裡出來。”他喃喃道,“這實在一個偏僻的小島,它甚至不在我的航海圖上。讓我想想,讓我想想……那是羅素公爵的領地,還是歸屬德洛斯特家?”
“又或是直接由皇家海軍管轄?”
他撫摸過桌面上的地圖,聲音輕不可聞,但確實是在發問。
在這距離之內,艾格隱約能看到那張羊皮地圖所繪,幾條自西向東的常見商船航線泛著鏽跡般的紅。
“不太清楚,大人。”他答道,“正如你說,那是個偏僻的小島。我們聽過的最尊貴的名字叫老查理,他管理著島上最大的那個牢房。”
“叫我船長。”男人敲了敲桌子,“別用‘大人’稱呼我,這讓我聽起來在搖著木槳玩過家家的遊戲。你們兩個,伊登·布朗,艾格——”
他停了一下,隱沒於昏暗的臉孔側過來,望向了艙室中間的紅發年輕人。
“艾格。”他念道。
“你朋友姓布朗,我姓為伯倫,你呢?你的姓氏?”
屋內再次響起了咳嗽聲,藥草和香料的味道隨著那人袖擺隱隱浮動,濃鬱刺鼻,艾格感覺鼻端難以遏製地起了一點癢意。
“不是每個人都有家族與姓氏的,船長大人。”
“孤兒。”一臉病氣的男人了然點頭,好似一個樂於閑談的長輩,語氣緩慢而寬容撫慰,“我見過很多孤兒,這艘船有四分之一的水手都失去了父母,孤身一人讓他們勇於出海漂泊。偶爾,在一些節日裡,一些岸上的酒館裡,他們也會談起自己逝去的家人,大多數人都有一個姓氏,哪怕孤兒——說說,你是怎麽成了一個孤兒?”
艾格聽到自己狀似回想的聲音。
“戰爭的刀槍,或者戰後一場瘟疫,誰知道呢,死人、死一家人總歸是那幾個原因。我那時候小得連自己是個人類嬰兒還是條野狗崽子都記不清,更別說父親的姓氏了。”
“……戰爭。”船長抬頭,目光正好停於牆上那把生鏽的製式配劍。
“我明白你在說什麽,戰爭。我也曾是一名戰士,擁有一艘戰船,隻比潘多拉號小一點點。海盜無惡不作,北方的岸邊,有一半嬰兒還沒喝上幾口奶就失去了自己的性命,你算是幸運,只是失去了自己的姓氏。”
他那雙蒼白的手撿起桌上一件東西,放在掌中來回摩挲。
“如果我曾到過你的家鄉,看到這樣一名繈褓中的孤兒,我會送將他送往城裡最乾淨的修道院。然後登上我的船,找到海盜的黑帆,為你的家鄉,為你的父親母親,為你這個可憐的小嬰兒復仇,我們那會兒發過誓。”
他旁若無人,自言自語,半明半暗的面孔讓人分不清是溫情還是陰沉。
“整艘船的人都發過誓,我也發過誓——你們,兩個男孩,你們樂意聽這些老掉牙的故事嗎?我的大副喜歡聽,每一任大副都蠻喜歡。我發過誓,會向每一艘經過的海盜船復仇,我要是死在船上,屍體旁邊有幾顆海盜的腦袋,墓碑上面就寫幾行溢美之詞。人人都認為我的墓碑需要六尺見長,‘帕斯頓血帆’,海盜們這樣稱呼我的船。”
話落,他手中傳來金屬碰撞的哢噠一聲,室內靜了片刻。
“見過這種武器嗎?”他突然問,向他們舉起了手掌中一直在摩挲的東西。
那是一把銅色短.槍,艾格看到鋼製槍管上契著外露的兩個轉輪與細細的鏈條,燈光下金屬的光澤溫潤如新。
“它不到你們半隻手臂大小,潘多拉號武器庫裡也有滿滿兩箱,每一艘柔弱的商船總得配上幾把。我希望大家不會有用得上它的一天,它使起來挺費力,我真怕你們這些使慣了纜繩和輪舵的粗人弄不好它。”
他目光沉浸於手中火.槍,愛不釋手地一一摸過它的零件,向他們演示。
“開火前,你得先拿板手卷上這根鏈條,轉一轉這個輪子,就像給鬧鍾上發條。平日裡,你還得細細擦拭,把它保養得一塵不染,沒錯,它嬌小、精貴,不到你們半隻手臂大小,卻能在十步之外,讓你們整條手臂都飛離肩膀——最新式的火.槍,每個海盜頭頭腰間都配著三把以上。”
他啞著嗓子笑了一聲。
“這東西給了我肺部一記,但我活了下來。”
他說:“我活了下來。”
“隨之而來的是咳嗽,像海盜猖狂笑聲一樣沒個止盡的咳嗽,頭痛,腹痛,膝蓋疼痛,種種疾病。”
“……種種疾病,它們把我趕下了船。”
他咳嗽著,慢慢坐上那張毛毯柔軟的椅子,身體向椅背靠去。
等到漫長的咳嗽停下,一雙黑色的眼睛就移向了面前兩人。
安靜的注視,仿佛在欣賞這兩個身形挺拔、充滿生命力的年輕人,又或者心不在焉,他注視的只是他們身前的空氣。
“說點什麽。”他突然命令。
艾格余光能看到同伴的影子在地上瑟瑟一抖。
“現在您仍舊在船上,船長大人。”他說,“擁有一艘比戰船更大的商船,和滿滿一船的財富。”
滿室精美,莽撞又來自小島的小子當然無法移開自己的目光。
“寶石長劍、黃金望遠鏡、琺琅燈盞……您的珊瑚樹更是漂亮,我沒見過這麽漂亮的東西。”
“我的珊瑚……”慢慢地,船長面色由陰轉晴,像是被誇讚自己珍藏的話取悅了,他將手裡的那支槍扔在桌上,目光開始流連於紅珊瑚的華美光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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