湊近的臉來到了他的肩膀前,人魚停下了聲音,剩下的所有動靜僅僅是一個放得更輕的嗅聞。
他嗅了嗅吹過他側臉的海風。
呼吸藏進了風裡,十足隱蔽的。然而距離如此之近,比起這模糊的喉音,艾格更清晰的感受是這陣嗅聞。他總是在嗅來嗅去,也總是在一動不動地觀察什麽。
嗅什麽?觀察什麽?
……恐懼?可艾格知道自己身上沒有任何恐懼。
海水的氣味愈發濃鬱,艾格往後靠去,偏頭看著那道緊緊懸停的蒼白喉頸。
“我聞起來像在恐懼?”
眼前的喉嚨幾度滾動,似饑餓又似克制,讓人相信那是極其艱難之下才掙脫出來的一個字眼:“……你。”人魚說。
許久都沒有回答。接著,像是在尋找這問聲的解答,那屏息的鼻端循著看不見的蹤跡,在平靜的肩膀上徘徊片刻,繼續向他的鬢角湊近。
膝蓋泛起一點癢意,是一縷長發落了上來,在滑動。艾格伸出手,繞過那直直的脊背,握起了這縷黑發。
他當然沒有任何恐懼,這條以恐懼為食的動物卻好像找到了一個已經半揭的餐盤,微不可察的呼吸逐漸變成斷斷續續的輕嗅。
沒有人應該放任這樣一個把人類當食物的獸類靠近自己的脖子。
這算是危險嗎?如果是危險,可那兩道尖銳的鰓正緊緊貼著黑色發際,包括呼吸在內,所有的動靜都緩慢可控的、輕之又輕的,是這動物一貫的模樣。
如果不算危險,可那呼吸還在繼續貼近,靠在椅背上的肩膀有多麽平靜,這不斷貼近的距離就有多麽岌岌可危。很快地,斷斷續續的輕嗅經由一秒的絕對靜止,發出細小的顫動,變成了一記明顯的、長長的嗅聞——
就在這氣息清楚碰上耳廓的一瞬,艾格偏開臉,本能比大腦更快一步地將手裡握著的黑發拽了下去。
整張臉猝不及防被扯離原地,人魚鰓片從發際掀起,來不及收回的呼吸頓時變成急促喘息,脖子瞬間仰成了緊緊的一道弧。
又好像刹那間已經明白發生了什麽,那張臉頰在抽動的同時已把鰓片扯回,他渾身上下的蓄勢眨眼變成了牢牢的控制,在背後的手更用力地扯動那縷頭髮之前,先一步壓下了豎起的尾巴。
瞬息之間,空氣完全靜止。
隨後,人魚抬著臉,回視頭頂的綠眼睛,維持著這個被扯離的姿勢,慢慢地、以確保對面能察覺的速度,讓肩膀沉下了一寸。
過了片刻,又是一寸。
紋絲不動的平靜回來了。
只剩被海風吹動的燭光在那雙灰色瞳仁裡不停閃爍。
艾格卻始終沒有松開握著頭髮的這隻手。
咫尺間若有若無的氣味依舊在浮動。他對著這雙灰眼睛注視了一陣,等到那裡面的閃爍平複,才湊上前,停頓片刻,同樣在那仰起的額頭前聞了聞。聞到了海水的氣味,鹹澀發苦,也聞到了這陣隱隱顫動的呼吸,眨眼已全部收斂,找不到半點蹤跡。
“友好的。”他說,手指滑到發尾,再度握住,“我們是這麽互相看待的,對嗎?”
沒有點頭,更沒有搖頭。
人魚像被固定在了這個距離內,更像是仍舊被固定在剛剛那一扯裡。
友好的。他也無需搖頭或點頭。
無論他本身是怎樣一個危險的動物,上船以來又帶來了多少恐懼,但這會兒他們平靜地待在同一屋簷,那盤精心烹飪的魚還擺在桌前,這把頭髮不掙不扎地握在他的手裡,魚尾靜止在地。
一切仿佛表明:友好的。
友好的。但你不能指望這樣一條動物是完全可控的。
大半個夜晚過去了,窗外,舵樓二層投下的燈光早已熄滅。
艾格不難想象從船頭望去前海的圖景,霧氣,黑暗,巡邏之人戰戰兢兢,每一個深夜,這艘被恐懼折磨著的輪船都在這樣艱難地向前航行,仿佛隨時都可能在下一場怪事裡停擺。
在小島碼頭上等到這樣一艘船需要多久?一年、兩年、三年……那實在是一個漫長等候。他設想過一株紅珊瑚,設想過一把記憶裡的仿槍,做好了見到一切久遠之物的準備,卻未曾設想過這樣一條動物。
艾格松開手中長發,手指離開那把發尾時,人魚像是終於回過了神,一隻蹼掌抬起,在他膝蓋前停了一陣,輕輕放了上去。片刻後,蹼間手指蜷動,又慢慢伸向他搭在腿上的手。
一刻之前,那隻蹼掌本來就放在那裡。
“不要再做奇怪的事了。”艾格說。
人魚摸向那隻手的動作頓時停住了。
“接連不斷的噩夢、屍體,你把所有人都嚇得不輕,這艘船上的恐懼已經夠你吃了,不是嗎?”話雖如此,他卻並不了解一條人魚的食量。
“夠你吃嗎?”
人魚的上半身靜在那裡,依舊沒有應聲,朝他仰起的脖子也半分未動,視線像是被綁在了面前的臉上。
過了一會兒,啪嗒,這響聲是尾鰭輕拍了一下地。
什麽意思?艾格當然不懂他尾巴的語言。
“點頭,或者搖頭。”他用腳推了推地上的尾鰭,“是,或者不是。”
人魚摸到了他膝蓋上的那隻手,對著指尖的動靜等待了片刻,指尖一片平靜。
友好的。他像是在說,慢慢握起這隻手,點了點頭。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