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堪稱斯文的一舉一動間,不由自主地,艾格想到了自己把餐盤擺到水池前的那幾次喂食。
聞到一點檸檬汁與迷迭香的味道,他才認出盤子裡那條東西是什麽。
一條銀鮭魚。
並非船員們都在吃的生魚片與魚乾,也不是廚艙的日常餐食,而是撒了香料的、新鮮煎烤過的銀鮭魚,大概只有這座船首樓裡的人開口才能向廚艙點來的一盤魚。
艾格對著地上注視了一陣。
他不難想像這盤魚的味道。曾幾何時,這是一種在海上撈到會令舷邊所有水手喜上眉梢的魚,也是一道出現在餐桌上時他次次都會伸去刀叉的菜肴。
然而他卻很難想象這條海底的動物會向廚艙點上這樣一盤烹飪考究的魚。
手裡的槍放回箱子,他拿起地上的餐盤,抬眼,看到對面的臉屏住了呼吸。那模樣不像是在等候一個人面對送餐的反應,倒像是在堤防一個人踩上一個陷阱。
“一般來說。”他頓了頓,從地上站起,“屋子裡有桌有椅的時候,人類不會在地上用餐。”
他將餐盤端回了桌子,在桌邊坐下的同時,拉出另一張椅子,朝人魚拍了拍。
人魚坐上桌邊。艾格看著它——它。或者該說是“他”?後知後覺地,他意識到這口吐人言的交談對象已經不是一種完全異己的動物了。
桌面遮住那條魚尾,乾透的長發蓋住鰓片,乍一看去,那模樣幾乎是一個再正常不過的男性人類了。
艾格看著他撿起桌上的刀叉,先是對那片銀光細細觀察了一陣,又拿手指碰了碰餐刀不算鋒利的邊緣,而後把這幅餐具慢慢擺到了他面前。緊接著是水杯、果盤,一一向他推來。
甚至還是一個彬彬有禮的人類。艾格拿起一個果子心想。
有那麽一會兒,艾格在思索這動物在海面之下的經歷,想象他透過海水向一艘輪船投去觀察的樣子。人類的語言需要通過人類的交談習得,一盤菜肴、一道命令,諸多人類之事也得通過觀察來獲知。這種動物在茫茫大海尋找食物的過程中,對海面之上的窺探與了解大概遠比想象中的更細微、更深入。
燈影之間,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一旁那雙灰眼睛,安靜的視線停在自己的臉上,停在自己拿著果子的手上。沒人會懷疑這個距離內的所有舉動都在被那雙眼睛一絲不漏地觀察著。
一切都是更細微、更深入的。
正如尋常獸類隻知飲血食肉,而他們知道如何穿透血肉的表象,探得人心深處的部分。恐懼。
快要拿到嘴邊的果子放下,手掌換了個方向,艾格把果子給他遞了過去。
這間艙室的水果無疑是整艘船最新鮮可口的一批,和人魚之前吃過的那些並不相同。而他接過這隻果子,咀嚼,吞咽,慢條斯理的模樣一如既往。
然而不管是酸澀還是新鮮可口,那都不該是人魚食譜之內的東西。
艾格看了會兒他貌似津津有味的模樣,問:“嘗起來是什麽味道?”
一點鰓尖從發際冒出,人魚朝他的眼睛看了過來。
沒等對面有聲音發出,艾格拿走他嘴邊的半顆果子,放回了果盤。
沉默兩秒,他繼續問:“人類的恐懼是什麽味道?”
一瞬間,燈影裡的動物止住了所有動作。
以恐懼為生的動物會竭力向人們藏起自己的食譜嗎?
必然會的,就像巫師會向人們藏起每一滴用於施咒的鮮血,那是賴以生存之物,也是隱秘的致命之物。
恐懼。艾格看著這張凝固在影子裡的臉。
食物自然是食物的味道,飽腹的,鮮美的,令人垂涎的,根植於本能的味道。
與此同時,難以控制地,他在想象那樣一場進食——海底是相同的永夜,薩克蘭德有一條人魚,那麽,在那座被恐懼詛咒的、名為加蘭的海島之下,在那場積年累月的陰謀裡,是不是還藏著那樣一條饑腸轆轆的動物,吞食了島上的所有恐懼,巡視過他遍布紅珊瑚的領地?
迎著這陣突來的打量,人魚的鰓片在一點點豎起。
極度的寂靜中,伴隨著那種一瞬不錯的凝視,緊繃之意在逐漸從那片鰓尖遍布上他的肩膀。此時此刻,也許任何一個人都該生出一點警惕,與這條食譜被揭穿的動物拉開一點距離。
而那雙一動不動的灰眼珠似乎也在全神貫注地留意——或者說戒備對面出現一個退避的動靜。
然而長久的沉默過去了,四目相對間,這是一個比眼下沉默還要毋庸置疑的事實——灰眼珠映出的紅發碧眼始終坦蕩而平靜。
直到一隻蹼掌碰上膝蓋,艾格才低下眼睛,發現面前的動物已經離開了椅子,魚尾撐著上半身,尾鰭比椅腳更近地貼在靴子邊。
蒼白肩膀一寸寸向上抬高,透窗而過的海風吹過這片燈影,吹得那鰓尖顫抖了一瞬。
“……恐懼。”終於,人魚開口了。
但這是沒有發出聲音的一句。他說起恐懼,說起食物,仿佛這是一個多麽不受控的字眼、落地時會嚇跑這片平靜,他等候了一陣,才緩慢繼續:“……恐懼……的味道。”聲音本身已經低如耳語,可那震動的喉嚨還是在放低音量、放輕語氣,他告訴他:“……不同的人,相同的味道。”尖銳的鰓影和低緩的聲調一起湊近,“……恐懼……沒有味道。”鼻端在空氣裡似有一記輕嗅,“……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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