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險。”最後他只是再度提起那脆弱的尾鰭,扯了扯,“懂了嗎?”
第34章
回應他的是一如既往的寂靜, 以及手掌裡這截尾鰭的纏繞。
柔軟觸感十足緩慢,又輕得仿佛隨時可能被風吹掉,在他不閃不避間一點一點地纏了上來, 裹住手腕後再也不動。
艾格看了看自己的手, 又抬頭去看人魚的面孔。
忽然之間,他失去了這種篤定, 這動物也許什麽也聽不懂。它只是閉著嘴巴, 閉著兩道長鰓, 用那雙灰色的眼珠凝視著他,好似他講出來的人言不是用耳朵來聽,而是需要用目光來感受的東西。
長久的寂靜過去了,久到他覺得自己身上的水跡已快乾透,仿佛所有意志都去往了這道凝視裡,船舷上的身軀一動不動。
要是把此時的它搬去船頭,艾格忽而聯想, 那大概會是一尊恰到好處的船首像。
海上曾有行船以人魚為船首像嗎?大概是有的, 但一定不如此刻船舷上的這一尊切實。如果他有一艘船——他曾經會有一艘船, 艾格記起來。在北海那座島上, 家族裡的男孩長到十五歲時就該擁有一艘船, 他很早就確定好了那艘船,挑選船骨, 配製輪舵,用青銅和鑄鐵鋪排火炮台,他唯獨拿不準船首像。海蛇太過纖細,鷹鳥的使用太過泛濫, 鯨魚雕出來樣子圓頭圓腦,不夠威風凜凜。
船首像是輪船唯一的圖騰, 是整艘船的象征,他應該花很多時間慢慢考慮。
艾格抬起頭。
塑像一般的動物坐在那兒。霧氣浮蕩,像是把它從無數傳說故事裡顯露,黑尾,濕發,長鰓。它坐在那兒,就是神秘與恐懼的化身。
奇妙而罕見的圖騰。
打量的視線來到那雙始終凝視的灰眼珠,艾格不再開口了,勸告的念頭也逐一消失在腦中。它帶著未知的意圖來到這艘船,大概還有著未知的手段,不管表現得多麽懵懂溫順,它始終是一個未知的動物。
圍繞不散的迷霧中,唯一清晰的大概只有那雙灰眼珠凝視的樣子,他已把視線移往了深海,側臉卻依舊能清楚感受到那道目光。它一直在這樣看著他。
可那目光也是捉摸不定的。
像是隔著深海從很遠的地方投來,又仿佛近得在貼上額頭,他幾乎皺眉,任何人在迷霧裡不得其法時都會皺眉。從志怪動物上船到現在,他並非對這種落在自己身上的凝視毫無所覺,不管那些舉動是多麽悄無聲息,這一道道目光卻分量十足,次次透霧而出。還有這把纏繞的尾鰭,他低頭注視片刻,又一次地,他幾乎是起了好奇——他明確地在好奇。
……但,醫生那些話是怎麽說的?
指腹摩挲過尾鰭的邊緣,他目視一點尾尖蜷起在掌心——未知需要經過細細的觀察與探索才能判定。如果是以前,如果我們還在陸地,如果你還是那個站在守衛與堡壘後面的孩子——艾格停住回想。
始終暗淡的海平線在霧裡若隱若現,天快亮了。
這會是混亂的一天,他想。
人魚消失,水艙那把被打開的銅鎖卻還在,他並不認為那苛刻多疑的事務長會忘記過問這事。接下來的每一天都會越來越混亂,每一場睡夢也不會像之前那麽安穩,趁著天還沒亮的功夫,也許他應該回去補上一會兒覺。
望了眼船尾的舵樓,艾格摸出兜裡那串鑰匙,抬手遞還給人魚。無疑它知道鑰匙的用途,巫師有句話說得沒錯,它待在它的地方,水池或大海,任何地方。
只是下一次睡前,也許他們應該在關上通風口的同時掛上一道牢固的鎖,並且收好每一把鑰匙。
鑰匙是暗沉的鑄鐵顏色,人魚沒有接,也沒有看向那串鑰匙。
長久的凝視間,它眼珠上那種動物獨有的濕潤已經消失,隻余一片深邃灰意,除了底下的人類面孔,那雙眼睛像是沒能看到其他東西,包括自己那截越來越緊的尾鰭。
加重的觸感已經快要纏到臂彎,艾格動了動手肘,等了片刻沒見松動,另一隻手不由握了上去,繼而拽了下。
人魚隨之壓低肩膀的樣子像是上半身也受了這一扯,然而艾格知道自己力道的不痛不癢,他抬眼看去,它那兩道長鰓已然半張,瘦削左頰因控制鰓部的力度出現了一下細小抽動,有那麽一瞬,他以為那張臉上會露出見血時的猙獰模樣,但他眼睛一眨未眨間,能清楚看到那半開的長鰓在它低頭刹那就已統統壓回腦後。
它屏住了呼吸,它的脖頸停了片刻,繼續靠近。
依舊是十足緩慢的動靜。
志怪動物湊近人類的樣子仿佛肩上有塊危險又沉重的墜石,它費力抵擋,鰓尖不時輕顫,而墜石底下有張沒有防備的面孔。
一滴水落上了臉,像他摸著潮濕爬梯望向通風口時那樣。
很難說這逐漸拉近的距離裡是否有危險的成分,那蒼白肩線上仿佛蓄著一股巨大力度,又像是隨時可能因任何一點動靜而徹底停止。
他應該按住這截湊近的肩膀,一時半會兒卻沒有動。它想幹什麽?不像是要落回甲板的樣子,沒有人可以為這條未知動物的諸多舉動做出注解,他出神地想。眼前是一段敞露的脖頸,脖頸上掛下來的一串怪石漆黑無光,視線微微一偏,他看到它連兩隻蹼掌都離開了船舷。
它抬起了手,手指似要伸來臉側,忽地,艾格眼皮一跳——不是因為這還沒抵達的觸碰,而是因為一束猝然晃過眼睛的黃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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