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開這縷黑發,艾格望向那片沾上甲板汙跡的尾鰭。海面就在一舷之隔,它卻拖著這條不屬於陸地的尾巴跟了一路。
“是想來我們的爬梯上坐一會兒嗎?”
聞言,人魚原本正在抬高的脖頸忽然不動了。
那是種不動聲色的停滯,你可以說它是聽懂了,也可以說它只是在判斷這突然出現的聲音。人魚蒼白的臉像船舷外的深海一樣平靜,也像深海那樣可以藏下一切。
四目相對,艾格沒能從它的凝視裡找出半點裂縫。
直到他伸出手,穿過那片頭髮,摸到它僵直的後頸——這一點點觸碰好似擊打,縫隙猝然裂開,兩片睫毛忽地顫了顫,臉上的顫抖來到脖頸,就變成了喉頭的滑動。它把肩膀向他抬高,他的手指於是來到它的脊背。
濕意從指尖的一點變成掌心的一片,艾格彎下腰,另一隻手撈過它的魚尾。一個沒遭到半分抗拒的橫抱。
每一寸繃緊的肌肉都讓這具軀體顯得更加沉重,艾格把它放上船舷,魚尾自船沿流淌到了甲板上。只需稍作後仰,人魚就能背朝海面倒下,但輪船輕微一下搖晃,它的蹼掌就緊緊扣住了船舷。
仿佛是害怕落海的樣子。
沒有一條魚應該害怕回到大海。
夜霧開始圍繞不散。比志怪動物本身更加捉摸不定的是那些伴隨而來的舉動——它來到這艘船的意圖,它回到這艘船的意圖,它一副不通人言的樣子。剛剛歷經一場躲藏,大海就在背後,而現在,它雙手緊扣著船舷。
“聽得懂我在說什麽嗎?”沒等它有什麽反應,艾格低頭撈過垂落的魚尾,“你聽的懂。”
“會聽,會看,會思考,會感受——”黑鱗的觸感細膩而奇妙,細小的顫抖從手掌底下傳來,“還會偽裝,對不對?”
他沒有去看人魚的表情,大多時候,這動物對面部的控制能細微到鰓片的每一根骨刺,他只是望著手裡這把魚尾。手掌裡,魚尾在隨著話音一點點繃緊,黑鱗在無法克制地輕顫,連柔軟的尾鰭都因完全繃開而仿佛有了鋒利之感。
接著艾格碰上了這片尾鰭。
像是蛇類找到一根稱心的枝乾,那透明軟體登時往手臂纏來,本能般的死死絞纏遇上一截臂彎抬起的動靜,轉瞬又像遇敵般停懸不動。蹼掌扣緊船舷,人魚撐起半身,那是個要落回甲板的姿勢,但沒等它的魚尾挪動一分,艾格另一隻手上滑,一把握住了那尾鰭的根部。
幾乎是同時地,一記快速而大幅的顫抖從整條魚尾溢出。人魚就像尋常動物被捏住後頸那樣,整個凝固在了船舷上。
極度的寂靜中,艾格抬頭去看它此刻的神情,那長鰓不停顫動的臉正在朝他收起所有呼吸。
它並不是一無所知的動物。
啪的一聲打斷了寂靜,有東西從人魚掌心滑出,驟然落地。
視線來到地上,艾格伸腳碰了碰,看清了那是一串鑰匙。
放開了手裡的尾巴,他彎腰撿起地上的東西。哪來的鑰匙?細細看了片刻,相同的鑄鐵材料讓他想到了水艙新掛上的三把鎖。撿來的?剛剛走來的一路,他並沒有注意背後人魚的舉動。
他抬頭看向人魚,它正在盯著自己的尾鰭。鑰匙晃了晃,發出清脆聲響,它慢慢移來目光。
艾格把鑰匙收進了自己兜裡,與那雙灰眼珠對視。
“你回不去水艙了。”他簡短地告訴它。
今晚之前,大船管理者也許只是想讓志怪動物離開這艘船,無論方法。
但如果消失了一夜的動物再次出現,證實它具備躲藏的智慧和意志,又似乎隨時隨地可以從大海登上這艘船,那麽放生這種方式大概已經不能讓人們徹底安心了。
“如果不想被人宰殺或販賣,最好別再上這艘船。”
聞言,人魚的面龐平靜不變,兩隻蹼掌卻愈發緊扣。這是個悄然而緩慢的反應,像是生怕劇烈一點就遭到打斷,它把魚尾貼上船壁,半身微微前傾,要不是面前堵著一個人,這具軀體也許已經從舷上滑回了甲板。
艾格望向它落在地上的尾鰭,那柔軟的部位正在他的目光裡收攏蜷起。
不管它對這艘船有什麽企圖,危險是需要避開的東西,這是任何一個能思考的頭腦都明白的事。
天亮之後,人魚消失之事就該傳遍全船,接下來它在船上的任何一次出現都會成為危險的源頭,而放在甲板上,兩條腿的人類要想逮住一條慢吞吞的魚尾巴,實在是件輕而易舉的事。
艾格至今不清楚這神秘的動物有什麽神秘手段,但他知道大船管理者的手段——海上的這些事都大同小異,自北海向南,他曾經一路見識,刀劍、鎖鏈、刑具,以及火.槍,人類的工具並不是容易應付的東西,被恐懼折磨著的人和被貪婪控制的人一樣,大概什麽事都乾得出來。
到時候的危險可不會像肩頭一腳那麽容易忘記,鮮血是種深刻的記憶門徑,往往只需一兩次,再懵懂的頭腦也能了解這些規則。
望了會兒霧裡的黑海,艾格開口道:“後面的危險不會只是剛剛那場捉迷藏。”他告訴它,“不是遊戲,也沒有僥幸,出現的傷口會比你現在身上的致命百倍,這是艘危險的船。”
他有心想說些更詳細更唬人的話,話到嘴邊,卻不清楚哪種酷刑更能嚇唬到這種動物,一條條數完大概天都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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