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神扭頭。
這是片無遮無攔的甲板,夜色裡的任何動靜都沒處躲藏,頃刻間,那些人影已經伴隨著一陣急促腳步從霧裡穿出,光束一陣抖晃,晃過人魚漆黑的長發。
“誰?”恐懼的音調跟著衝破寂靜,“誰在那裡!?”
一行人影猛地停在了夜霧邊緣,原本在地上搜尋著什麽的燈光齊齊照了過來。
艾格抬手擋了擋光,很快看清了人群前方的事務長,他手裡舉著的一把火.槍。
事情通常都是這麽發生的,翹首等候時它遲遲不來,最不經意的時候偏偏意外出現——或許他們是來找一找這三把丟失的鑰匙,又或許事務長想起自己剛剛漏翻了哪個木箱,無論如何,他們去而複返,他們發現了他,發現了人魚。這下子,混亂的一天已經不用等到天亮。
“不管是誰,離開船舷!自己過來!”聲音尖銳得像是下一秒能開槍。
隔著夜霧,那槍口尚未瞄準,細鏈緊緊纏繞著轉輪,或許還會炸膛。艾格靜靜望著黑暗裡的那把短.槍,卻不至於寄希望於一把火.槍沒有瞄準或炸膛,迎著刺目燈光,他打算走上前,一條蒼白的手臂就在這時完全停上了肩膀。
濕意幾乎讓脖頸皮膚冒出一個激靈,艾格停了停,兩隻蹼掌已緩緩繞過肩膀。
突然出現的人影打斷了他剛剛的出神,卻沒有打斷人魚的低肩湊近,他感到手上的尾鰭終於松開,轉而滑向腰側——似乎是個危險的動靜,他本能地想,尾巴一卷,稍一使力,它就能把人裹入海裡。手掌不由按上了身旁的船舷,它要回到海裡?火.槍還在十步之外,比起他這個人影,那槍口鐵定更先瞄向船舷上的怪影,這種時候它最好回到海裡。
金屬武器的聲音接二連三,哆嗦的腳步開始靠近,燈光顫抖,那是人們面對迷霧與未知時無法避免的恐懼——魚尾從腰後完全繞來,一個不含觸碰的圈攏。
緊接著一聲巨響覆蓋了所有動靜。
槍聲。
艾格在第一秒認出這個聲音,也在第一秒就循聲扭過了頭。
他比誰都熟悉這種槍聲,轟隆一下,鮮血,傷口,屍體,各式各樣的支離破碎,眼前所見卻不是熟悉圖景裡的任何一種——那把火.槍泛著寒夜中最滾燙的光,打出了這一槍的黑袍男人再度吼出了一句“誰在那裡”,吼聲卻已經不是朝著這邊船舷。
他整個人面朝甲板中央,槍口指著甲板上漆黑的無人上空。
所有人的武器都指向了那片虛空。
好似空氣裡有張牙舞爪的東西在逼近,火.槍在繼續上膛,裝填彈丸的雙手卻抖個不停,有人在退後,腳後跟惶惶拌上身後之人的前腳掌,噔的一聲驚響,一把長劍完全落地。
……他們像是看見了什麽幻影,詭異情形前,艾格怔怔心想,又像是看不見什麽。
他不知道舉槍的男人看見了什麽——幾個踉蹌快步,仿佛被追趕,黑袍男人跑向船舷的樣子像在逃往平坦之地,那面具上兩個黑黝黝的眼洞朝著海面不斷瞪大,瞪大,腰部猛地撞上舷沿,一具軀體就像一塊翻向海面的舢板——撲通一聲,他跳進海裡,大海吞沒了這陣逃竄與呼叫。
像悚然噩夢,像離奇幻境。
……又是一本完整攤開在眼前的怪譚故事。
然而艾格沒有看到接下來的東西。
不遠處的恐懼無聲無形,船舷上的恐懼化身卻在繼續湊近,人魚慢慢低下輕顫的脖頸,漸漸地,比霧氣更潮濕的長發就落上了肩膀,攏住了視野,一片嚴絲合縫的黑色。
怪譚故事的書頁合上了。
耳畔的落海聲一下接著一下,消失的不像是一條條人命,而是一塊塊無知無覺的墜石,然而不管是人命或墜石,無盡浪濤會殘酷而平等地吞沒一切,那是大海的本來模樣。
睜眼望著這黑色簾幕,他同時感到平靜與戰栗,但那不是自己大腦或心臟的感覺。平靜的是周遭深海與夜色,戰栗的是這具圍上來的軀體,那道下巴懸在頭頂,一條魚尾攏在腰後,它戰栗的動靜像恐懼,像憤怒,他不清楚,又或是比那些還要強烈的東西。沒有人可以為這條未知動物的舉動做出注解。
……三下,四下,五下,最後一個落水聲消失了,腦中的數數卻沒有停,直到海風吹來一陣透膚寒意,他才反應過來自己還在數什麽。
那是背後傳來的觸感,尾鰭的動作一下,又一下,潮濕的拍撫像無聲水流,緩慢近乎悠長,又輕得不可思議。
許久過去了,這動靜依舊規律地持續著,一下,又一下,好似他直挺挺的脊背是什麽瑟瑟發抖的東西。
第35章
不知從何時開始, 噩夢已經遍布夜裡的行船,恐懼則寫滿了每一雙驚醒的眼睛。
一場噩夢可以承載多少恐懼?
如果遲遲不醒,淺層的符號會引發深處的畫面, 黑色種子會汲取混亂記憶的養分, 一點點長成遮天大樹。恐懼會召喚恐懼,恐懼會擴大恐懼, 恐懼會從每一寸空氣侵入到每一根骨頭, 恐懼——
他平靜審視著這場濃黑夢境。
沒要多久, 幾乎是黑色潮水湧起的同時,如同重複戲劇裡猝不及防的一環,忽而一切都暗了下來,無盡漆黑悄然化作了一個溶洞。
滴答,滴答。像一個淌著涎水的巨怪嘴巴。
它長久地候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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