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板一片狼藉,匕首,長鞭,鐵鏈……還有大片大片的血跡。
走過拐角,乍見這副圖景,艾格腳步忽停。
比血腥味更先傳來的是慘叫聲。
渾身是血的男人雙手被捆,像下放魚餌一樣吊到了舷外,底下海浪來勢滔滔,那雙懸在半空的腳如活魚掙動,鮮血和涕淚把臉弄得扭曲,一句句討饒聲破碎成斷續的嚎哭。
刀傷,鞭傷,燙傷,沒等艾格看清那血人身上所有的痕跡,撲通一聲,海浪吞沒了這陣血腥與慘呼。
背後,路過的兩名船員同樣停住腳步,避到了屋簷影子下。
“這是在幹什麽?”一人問道。
“刑訊。”另一人顫聲答,“事務長的刑訊。”
入夜之後,消息如驚雷,響遍了整艘船——桅杆吊屍的始作俑者找到了。
“是萊恩!”凱裡瞪著眼睛宣布,“記得他嗎?我向你們說起過那個家夥,那個和克裡森一起裹屍的家夥——”
“誰?”伊登整個人從吊床上坐了起來,“他幹了這件事?”
“他幹了這件事,可以肯定——他們清點了索具,每一個人的索具。那天值班的水手個個都能拿出自己的索具,除了萊恩,他怎麽也找不到自己的那副,‘他當然找不到’,他們說,因為他的索具用來吊起了克裡森的脖子!”
“這……是真的?他承認了?”
“他沒有否認,他壓根說不清一切,你不知道,萊恩那個人——你聽過他的糗事嗎?”凱裡灌了一口酒,“你應該沒聽過,膽小鬼萊恩,不少人都這樣稱呼他。每遇上一場暴風雨,他的褲子一半是被雨弄濕的,一半則是被自己尿濕的,早在克裡森死訊剛傳來的早上,他就已經嚇破了膽,人人都猜他會是下一個染上疫病的人,恐懼把他折磨得不輕。”
伊登感覺自己完全可以想象那樣一個人。我比他好一點,他想,至少他從來沒尿過褲子。
“事務長手下的人找上他的時候,那家夥的頭腦已經不清醒了,說起話來顛三倒四,他一會兒說自己一直待在艙室,一會兒又說他去過甲板,原因是克裡森找他出來喝酒曬太陽——”說到這裡,凱裡打了個顫,“無論如何,他看起來就像被什麽怪東西控制了一樣,滿嘴胡話,屍體顯然是他掛上去的——刑訊之前,他們甚至在他的手掌上找到了新鮮的繩索擦傷,要知道,除了拉吊一具屍體,那天甲板上可沒其他重活了。”
“可是……這是為什麽?他是怎麽——”
“怎麽在眾目睽睽下辦到這件事的,對嗎?”凱裡把身體埋進吊床,“這不好說,趁人不注意的時候?我不在場,也許甲板上的眼睛沒有這麽多。或者……你見過那屍體的樣子嗎?”
就算沒見過,關於屍體的詭異形貌也早已傳遍了整艘船。
“有一種說法是……”聲音降低,變得猶猶豫豫,“你知道,海上偶爾也會出現這種東西……巫術。”
這無疑是伊登最怕聽到的東西。
“……那——那個人,萊恩,他會被送到教會嗎?他現在在哪裡?”
“輪不到教會。”凱裡停頓一瞬,“經過事務長的刑訊,他還能在哪裡?”
艾格從通風口下來的時候,屋內正在談論那場持續了一下午的刑訊。
無論如何,刑訊的話題不比怪譚那麽聳人聽聞,說完萊恩,凱裡又說起幾個水手被牽連獲罪的慘劇,包括人魚水艙的看守在內,當天下午的擅離職守者歷經一通酷刑,一律被大船的管理者打發到了海裡。接連不斷的人命像船上幾盞用盡的油燈,飛快熄滅在了入夜前。
艾格坐在爬梯上旁聽片刻,低下頭,抬了抬腳,就見踩過的橫木上出現了一點血色汙跡,哪怕只是在那片刑場邊緣經過,鞋底也不可避免地粘上了血。
伊登因凱裡所說的那些死亡呆怔了一會兒。
“為什麽……”他問,“擅離職守的懲罰不是扣薪嗎?你說過——契約上是這麽說的。”
“奧,契約……潘多拉號的事務長最懂這個。”凱裡見怪不怪,“契約上還說,船上最重的刑罰是絞刑,乾脆利落的一種死法,而屍體會被運回你的家鄉,確保你靈魂的安息。但,你也看到了,一刀能解決的事情,他們喜歡劃上兩刀,三刀,無數刀……再把奄奄一息的人丟下去,成為魚群的餐點。”
他看了伊登一眼,又看了看坐在那兒的艾格。在這一眼裡,伊登想到剛上船時,這位經驗豐富的水手調侃過他們的話,“大船可不像搖籃那麽溫柔”。
“慶幸吧,這裡不比混亂的北海,商船也比不上海盜船,這些事情你們可以慢慢去發現——有些人就是喜歡這些,酷刑,慘叫,鮮血,很多很多鮮血……在海上,這樣的人尤其不少。鮮血是不祥的,但某種時候,鮮血會幫他們獲得冷靜,抑製騷亂。”凱裡張開嘴,一個介於哈欠與酒嗝之間的音節,“那些話怎麽說來著?這世道,人人都幻想遠航,每一艘大船都是一座強權與法度之外的自由島,沒錯,自由,這裡是陸地管不著的地方,因為每一艘大船都有它自己的強權和法度。”
伊登仰面看著艙室頂上,悶聲道:“我希望事情早點結束。”
“但願如此。”
誰也沒有去熄燈,任由煤油燈在牆上一點點燃盡。
這一晚比昨夜更加靜謐,艾格聽著兩旁的輾轉反側聲入了睡,似乎沒有做夢,又或者做了夢一時也想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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