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聽的懂——這艘船上,或許有很多惡意,但,人們的意見並不是一致的,也許我們能為你做點什麽,我是說,一點點幫助、善意,也許你能感受到這些。”
他把它當成可以平和溝通的對象,努力展露著善意,但那模樣退讓又謹慎。與其說那是種面朝一條志怪動物的善意,不如說那是面朝一場神秘未知的動亂時,他舉起白旗的聲明。
“你從哪裡過來?很多天前的那片海域,是嗎?離這兒有一段距離。看,那扇門開著。”雷格巴指了指門口,“甲板沒有其他人,船舷很近,海面就在咫尺遠的地方。我們——這裡的三個人,我保證,我們誰也不會阻攔,你隨時可以離開這裡,離開這艘船。”
低下頭,艾格能看到人魚發際的長鰓。
兩道鰓片在規律又輕柔地扇合,隨著巫師話音落下,骨刺與銳光幽幽閃過,轉瞬又隱沒在了發間。
似是察覺到他的目光,人魚抬頭望來,艾格看到了它一如既往平靜的臉。
一隻蹼掌搭上了木桶,摩挲了會兒桶身,接著又按過桶沿。咕嚕一聲,失去平衡的空桶倒在了地上,慢悠悠朝他靴子旁滾了過來。艾格低頭看了眼,腳尖一碰,踢了回去,它按住桶身,又輕輕推回。
艾格踩住了這隻木桶,陌生的人類及語言的交流,似乎還沒一隻木桶更能引起它的興趣。
雷格巴好一會兒沒出聲。
他像是不知道該不該繼續了,看了半天水中悠然滑擺的魚尾,最後還是整理出話語:“當然,我沒有指揮的意思,你待在你的地方,任何地方,水池或大海。至少……至少,希望你聽懂了這個。”他指了指自己,“友善的。”
隨後他望著人魚胸膛上那道分外顯眼的傷口,從寬大的兜裡摸了摸,摸出一個綠油油的玻璃罐子,繼續表現善意:“這個。”
“草藥。”他把瓶子放在地上,退後一步,“外傷用藥。”
艾格認出了那個藥罐,上次他從船醫室拿走的那種,自認友善的巫師給他也留了一罐。
走過去,艾格從地上撿起了這罐藥。
“外傷用藥?”他向他確認。
“外傷用藥。”雷格巴說,“可能不太好聞,但蠻有效。”
艾格將藥罐放進了兜裡,回頭去看人魚,那雙灰眼珠也在望著這邊。
“看上去,它聽不懂你在說什麽。”他朝巫師說。
雷格巴一聲未吭,眉頭比進門前更加糾結難解。
對著人魚,巫師似乎也沒其他招了,艾格結束了他的旁觀,重新拎起木桶,池子裡的水剛過一半,還未裝滿,他繼續出門取水。
水聲傳來,雷格巴眼睛掠過池邊的動物。
人魚已經滑到了池裡,只剩半個上身露在池沿之上,它注視著門邊。白日晨光下,那雙灰眼珠顏色偏淺,近乎透明,似乎只有平靜,不見夜裡的深沉,似乎——
原地躊躇一瞬,雷格巴跟上了艾格出門的腳步。
像是在檢查監獄的每一根鐵杆,他再度環顧這個水艙,玻璃窗扇,失修的木門,再到門上銅鎖,出神的思慮讓他一時沒注意腳下,右腳絆上門檻,他晃了晃,下意識朝前方伸手——
那是一種見縫插針的職業毛病,不管有多冒犯,巫師那做慣了下藥取血的雙手總喜歡往人身上觸碰,就像此時,比起更近的門框,他第一時間伸手去抓的卻是前方的襯衫衣角。
快要碰到了,然而沒等那個近在咫尺的背影躲開觸碰,雷格巴手指一蜷,飛快地把手縮了回來。
這似有所感的一激靈全部來自脊背與後頸。
他撐住門框,轉回頭,迎上了志怪動物的一雙眼睛。
那雙灰眼珠正一動不動地看著他,看著他的手。
心臟擂動間,雷格巴看清了它的眼睛——昨天夜裡的一眼,剛剛談話間的那幾眼,他直視過很多次那雙眼睛,不是嗎?但——他看清了志怪動物的眼睛,確信那雙眼睛在這一刻比以往任何一眼都要清晰可辨——偏淺的灰,幾乎透明。
鉛石,煙霧,陰雨前的天空,諸多象征來源灰色,而那雙眼珠不屬於任何一種可以想象的灰。那灰色深邃無底,卻並不自然,也不浪漫,那是一種褪色的、病態的灰,巫師聯想到了古老秘本上那些不詳且禁忌的咒語。
手上的汗毛在不由分說地根根豎起,他感覺自己的手掌像是剛從一個獸類的領地裡縮回,而領地主人的一雙眼睛正在判定那隻手的偷竊。這荒謬的想象令他手指發麻,好一會兒,雷格巴才轉過臉,看向已經提著木桶遠去的背影。
他沒有回頭再去看那雙眼睛,謹慎的兩個退步,退到了牆壁後面。
失去腳步聲,水艙周圍的甲板就只剩沉默,雷格巴和遠離門邊的伊登對視片刻。
“……今晚你們不用值崗了,對嗎?”他問。
“是的,輪崗。”
“後天繼續?”
“是的。”說著伊登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你還想過來?”
“不。”這個詞擲地有聲,雷格巴把雙手放進了兜裡,過了片刻,又拿出來慢慢揉了揉,“我會離這兒遠遠的,離那種動物遠遠的。要不是——”他望了眼船舷邊的背影,“要不是寶箱在船上,我會離這艘船也遠遠的,無知者才無畏。”
他轉身欲走了,突然又退回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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