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海軍把他帶離了家鄉,戰爭和勝利給他帶來了的榮譽,還有勳章,爵位,封地……何等驕傲的年輕人啊……那個孩子。”
陳舊的痛苦遇上窗邊旁觀的冷眼,老人閉上了眼睛。
“我花了大半輩子,研究草藥的知識,醫術的奧秘,但——海戰裡的一顆子彈就這麽擊中了他的肺,長達五年的衰弱和病痛,我依舊沒能留住他……我的孩子,他死在了冬天的病床裡。”
“被留下來的只是一個軟弱的父親,諸神不能挽救他的孩子,醫術和學識也不能。我不得不去尋找……尋找其他的力量,那種力量,巫術,咒語——人魚、人魚……”
”……堪斯特人魚。”他戰栗的雙手扶上額頭。“你不知道——我們都不知道,老天,那是怎樣一種貪婪的動物。”
“一株紅珊瑚不夠,它要十株,百株……一整個島!”
“堪斯特島走向沒落,饑餓的動物盯上了北海的無主海域,它和德洛斯特相互窺見了彼此的欲.望。詛咒,足夠龐大的詛咒能給人魚帶來力量,那動物不喜歡和平,紛爭和動亂才能滋生足夠的恐懼。”他開始語無倫次,“德洛斯特……人魚……我手裡正好有鮮血,所有鮮血。我還保存著屬於那孩子的水蛭,起初我並不相信那個,可是、可是……痛苦在心裡翻騰了大半輩子,日日夜夜沒個停歇,那天正好是他的忌日,整件事都一塌糊塗——難以承受的罪孽和我的孩子,即便我已經這麽老了,依舊做不好這個選擇。我還在猶豫!事情就那麽發生了!德洛斯特公爵想要權利,他們承諾祝福的生效,事情就這麽發生了……艾格!”最後他求助一般地叫喊。
無人回應他的求助,就像無人回應昔日海島上的紅珊瑚叢林。
“……水蛭扔進了海裡,人魚聞到了血味。”
“大海慈悲,讓這滴血的主人獲得新生吧,健康完整的新生。 ”他這樣祈禱。
巨大的恐慌和如願的神跡同時降臨了。
“傳說真的存在……竟然真的存在。”
“我的孩子——他的屍骨曾葬於大海,時隔多年,就那樣重新浮現於海面,血肉一點點充盈,心跳和脈搏回歸,然後,他睜開了眼睛。”
艾格聽著這些,就像隨著年歲增長,每次聽到那些乏味拙劣的怪譚故事。也許這世上再沒哪個故事,能令一個怪譚裡的幸存者大驚小怪。
“只是……不完整的祝福。他不健康,靈魂也隻回歸了一部分……他不記得過往,不記得父親母親,隻記得死前的衰弱與疾病,榮譽和勳章,以及那帝國賜予的姓氏——代表榮耀的姓氏……伯倫。”
伯倫。潘多拉號船長。
艾格眉頭生出波動,於他的敘述裡心生異樣,念頭卻沒有出口:那商人船長話多得可不像個沒有過往之人。
“悔痛,無盡的悔痛在事情發生的第二天就開始了。艾格,我無數次慶幸你的幸存。祝福沒有完整生效,詛咒裡還有幸存,太好了,你還在。夠了,這就夠了。”
“諸神在上,這算是彌補的機會嗎?”
依舊無人回應他這可笑的發問,當然不會有。老者祈求而絕望地望著窗邊之人。
艾格見過死刑犯臉上的神色,冤屈時他們會呐喊,認罪時他們會閉上眼睛,等待苦主的聲聲質問。他呢?那引頸就戮的姿態在等什麽?幸存者一個時隔多年的質問嗎?
人為什麽貪婪?為什麽自私?背叛為什麽一開始就存在?欲.望和殺戮為什麽永不停歇?狼為什麽會追逐血腥?鬣狗為什麽要對獅子群起而攻?老鷹為什麽喜歡折磨獵物?艾格早就停止了此類追問,重複的問題隻令人感到厭煩。
沉默雙眼映照著面前祈求的臉。這一刻他想要的答案很簡單,醫生在船上,德洛斯特也在船上——
“那條人魚在哪裡?”
“不。艾格。”陡然從過往裡回神,老人慌張道,“不要去找那動物。”
“你知道那動物在哪裡。”
老人卻只顧勸誡:“一個人只能背負一個詛咒,更強大的詛咒會覆蓋原先的詛咒——就算你身上原有的詛咒足夠牢固。但是艾格,聽我說,最安全的地方本該是堪斯特島,那是被它遺棄的領地,現在德洛斯特發現了,你得去其他內陸——早在事情發生的第二年,隨著堪斯特的強大,它的詛咒就已覆蓋了你原先的詛咒。”
“人魚對德洛斯特確認過,恐懼的詛咒已經生效了,它的詛咒在生效。”
……原有的詛咒。艾格沒有把這疑問道出口。
聯想來自於這段航行中所有與這種動物的相處,有那麽一瞬,他想到了一雙始終跟隨的灰眼睛。
“也不要相信德洛斯特。艾格,他不知道解除詛咒的辦法。”
老人還在勸說,如同這些年他一刻不停的關照。幸存者的安全,那似乎成了他為自己找到的一條贖罪之道。
“人魚——它也從來沒告訴過解咒的辦法。隻暗示過若它好好活著,恐懼哪怕產生,它也可以控制何時將恐懼進食,控制詛咒是否生效,它可以和人類合作。”
“但如果它被宰殺——被詛咒者一旦產生恐懼……艾格,沒人可以逃脫,德洛斯特也拿它沒有辦法。”
艾格一時不知該讚歎哪一位,“聽上去一條魚比你們更懂詭計。”
“大海從不慈悲,是的……那是海上的惡魔。”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