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放抬頭看著那憑空出現之人,路麟同樣抬頭看向此處,在映照商硯書身影的那一刻,他古井般平靜的黑眸中才掀起些許的波瀾,卻是厭惡。
他手指輕抬,蕭放連同其余魔修,就像得到了什麽旨意般,恭敬後退,黑水聚集向他周身,他一身明月般皎潔的白衣,卻站在世間最為汙穢的黑暗之中,而商硯書一身魔尊玄色華服,周身圍聚的卻是滿身血汙也不掩其清正之氣的仙門眾人。
他們相對而立,猶如陰陽魚圖的黑白魚眼,黑與白緩緩流轉,雙方的氣勢不斷凝聚攀升,這刹那的平靜並非休止,而是一場史無前例大戰即將到來的前奏。
但在路麟即將動手之際,商硯書周身氣勢突然又一松,猶如已經完成了拖延時間吸引注意力的任務,他對著路麟輕松一笑:“這一回,你的對手可不是我。”
在黑水最為洶湧的陣法中央,突然有光亮起,猶如破開暗夜的晨星,黑暗霎時開始消退,無往不勝的黑水向後翻湧,光照拂向周遭一切,照拂到路麟的背脊上,他卻沒有回頭。
這沉默的時間只有短短數息,卻又像一萬年那樣久,但最終,他還是轉回頭,猶如他終於決定去面對這一切。
“你也要背叛我嗎?”路麟的臉上沒有任何意外,只有濃烈的哀傷。
路乘從未見過哥哥這樣的難過,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想要停止,但隨即,他卻是眉眼壓低,堅定地加大法力的輸出。
“我一定要救你……”路乘對著路麟低喃。
路麟的哀色卻愈重。
外側的仙門眾人叫道:“就是現在!”
被他們存放在不同位置的光音天經殘卷在此刻一齊被釋出,連同商硯書手上那從從極之淵淵底取來的最後一卷,這些沉寂多年的殘卷甫一現世,便如受到引召般,亮起淡淡的光符。
光從四面八方匯聚,路乘靠自己的力量只能驅散周身這方寸之地的陰翳,但靠著這匯湧而來的金色光符,他的力量卻是一路暴漲,到達前所未有的強大地步。
他周身金光璀璨,稚嫩的麟角上,光符猶如緞帶一樣輕盈環繞,在這一刻,他已經無比逼近了百年前眾人所見的聖獸姿態,而眾人此刻望向他的目光中,也凝聚了世間最後的期冀。
在眾人期望的注目,在路麟哀傷的視線中,路乘深吸口氣,閉眼再睜開時,眸中是最堅定的決意。
“我此法門。”
“我此法門。”
同一時刻,兩道不同的嗓音一同響起,在偌大的山谷中重疊回蕩。
所有人,包括路乘,都是一怔,他愣愣地看向前方的路麟,他看到對方緩緩抬手。
“苦海無涯。”
“救一切苦……”
路乘下意識地跟著念下去,但本該向他匯聚而來的光符卻是轉而湧向路麟,可這些象征世間最玄妙道法,能度化一切苦厄的光符卻並未能將其淨化,反而在其手中消解破碎,化為黑色的塵埃。
“永劫難渡。”
“真實不虛……”
路乘竭力去控制,但光符還是不斷破碎,不光是那些費心收集來的殘卷,還有他本身的力量,甚至他金色的鱗甲,都在消散。
怎麽、怎麽會這樣?路乘看到自己鱗甲消散後露出的白色毛發,感覺到體內不斷流逝的力量,滿眼驚懼。
光符仍在向路麟湧去,他再一次緩緩開口,卻是提起了一段百年前的往事。
“一百五十年前,在人世行走時,我偶然遇到一隻才剛剛出生,卻虛弱瀕死,而被母親拋棄的幼馬。”
“那隻幼馬躺在草地上,周身蚊蠅環繞,卻仍然掙扎地呼吸,發出不甘的響動,也因此讓我發現了他。”
“一時念起下,我決定救他。”
“可他的軀體已經死去,那殘喘掙動的只是他尚未消散的魂魄,所以,我將他的魂魄收起,將他帶到涿光山中,取五色土,為他捏造了新的身軀。”
“他新的身軀與我幾乎一模一樣,但他的靈魂仍然只是一隻幼馬,懵懂又無知,蒙昧且混沌,於是,我又在數百個日夜中,循序漸進地為他注靈,為他啟迪智慧,我教他說話,教他法術,我還為他取了名字。”
路乘怔怔地聽著,原本他還試圖控制那不斷流逝的力量,但慢慢的,不知道是因為總是徒勞的結果,還是因為路麟的話語,他不再嘗試了,甚至在此刻,他還突然後退幾步,猶如不敢再聽下去。
但路麟自顧自繼續,他當著所有人的面,以近乎殘忍的方式說出這段往事的真相,也戳穿眾人那所謂希望的虛假本質。
“世上從來都沒有第二隻麒麟,你是我造出來的,我給了你智慧,給了你法力,給了你名字,我給了你一切!今時今日,你又如何能夠背叛於我?!”他素來溫和的語調在此刻變得刻薄又冷酷,猶如盛怒的寒冰火山。
但怒意持續片刻後,路麟又閉了閉眼,再睜開時,他低低呢喃:“對不起,路乘……”
“我那時……太寂寞了……”
話音落下後,他收緊的五指再不猶豫,路乘身上最後的金色便也消散破碎,再沒有任何光音天經的法力,也沒有任何金色的麟角,他現出自己的本貌,不是什麽傳說中的聖獸,此刻出現在眾人眼中的,只是一匹隨處可見,平平無奇的白色小馬。
無數雙混雜著不同情緒的視線看向他,路乘卻恍若未覺,他只是怔怔地,怔怔地看向身前的路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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