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椎到底幹了什麽!】喻凜踩著一隻鬼的頭頂上借力一躍,跳入了靈犀廟內。
他剛才落地,就聽到“轟”地一聲響,神像驟然倒塌,被火舌舔舐著的木柱也搖搖欲裂,房梁發出不堪重負的嘎吱響,在整座廟宇倒塌的瞬間,喻凜下意識地撲了進去,拽出了躺在神像殘骸前的梁安。
他的身軀竟然還是溫熱的,摸起來和活人沒有差別。
然而脖頸上的血痕深可見骨,下手的人第一次行凶,不知輕重,少年的皮肉本就嫩,只怕再深一點,整個腦袋都會被他割下。
喻凜皺了皺眉,低頭看上掌心的血跡。就算梁安在這之前是鎮上的夜晚群鬼唯一的活人,現在也不是了。
【他把我們困在梁宅,就是為了過來殺他?】“雲宿”冷靜地分析道,【這麽大動乾戈,想必他已經出去了。】
【他是為了重華遺府來的,不難推斷出少年重華就是這個鎮子異樣的中心。所以他覺得只要殺了重華,自己就能出去。】喻凜說道。
【結果他猜對了。】
喻凜幽幽地看著梁安的臉,他看似並未受病痛的折磨,只是較之第一日所見,臉頰瘦得有些凹陷,面色也憔悴了不少。頭髮亂糟糟的,沒來得及束發,想來是著火之時匆匆逃竄,裸露在外的皮膚被熏得黢黑,身上隻穿著一件裡衣,一路上染了不少煙熏火燎的痕跡,還有不知哪裡蹭上的汙物,鞋子跑掉了一隻,光裸的腳板上扎了好幾個傷口,血跡還未乾涸。
那隻山雀落在喻凜和梁安不遠處,小心翼翼地探著腦袋,圓潤的眼中是攢動的火,卻又幽深得如同深潭。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山神庇護,外面的鬼影闖不進來,成群的擠在門外發出嘶啞的吼叫。
喻凜抬手一揮,山雀逃離不及,被他緊緊地攥入掌心。
“你是守衛重華遺府的那隻雀妖嗎?”他問道。
山雀沒有回答,嘰嘰喳喳地啄他的手,掙扎著踹動細嫩的爪子,想要從他手上逃脫。
“廟裡著火的時間應當同外面差不多,可你的羽毛竟還很乾淨。”喻凜疑惑地說著,抬起手把它湊近了香爐下的火苗。
他的手臂和雀鳥都完好無損。
“唔……你也是外邊來的?”
山雀依舊沒有機會,自顧自地掙動著。
“不是嗎?那你……”話音未落,喻凜的手悍然收緊,山雀在他的手中化作了點點四散的熒光,又在他出神之際竄入他的眉心。
無數畫面在喻凜的腦海中閃過。一會是香火鼎盛的靈犀廟,一會是不斷在驅趕中走入鎮中的病人,燃起的艾草再沒有熄滅,松莊無時無刻不彌漫著這股嗆人的氣味,流民失所、餓殍遍野,起初死去的人還會被送到城外掩埋,後來則是草草一裹,隨意丟棄,再沒有人管過。
然後是衝天的火光,與夜空中劃過的染火的箭矢。十歲的梁安從睡夢中驚醒,慌張無措地衝進梁員外的臥房,自父親病重後,他再沒能踏入這間屋子,濃重的藥味熏得他喘不過氣來,可也掩蓋不了床上人枯莖朽骨的氣息。
梁員外已死去多時。
匆匆趕來的管家拉著他往外面跑,可四處的大火堵截了他們的去路。梁安已經忘了年邁的管家是如何推開自己,他又是如何在熊熊烈火中找出一條去路。
最後,他跑到了靈犀廟前,被巷中的屍體絆倒,再也跑不動了。
母親病重時,他日日來靈犀廟中祈福,後來疫病來襲,靈犀廟中的香火更是嫋嫋不絕。可是祈禱的人愈來愈少,檀木的味道逐漸被令人作嘔的苦味與刺鼻的艾草味取代。直到有一日,廟中的鍾聲也再未響起。
他躲進山神像下的案幾裡,從前天天立在神像肩頭的雀鳥早就逃了。梁安被滾滾濃煙熏得昏昏欲睡,他曾以為自己的命大抵也要結束在這裡。
可是他卻活了下來。
不知是冥冥之中自有庇護,還是他本就命不該絕。
只是今日之後,他再也不信神佛了。
火一直燒到第三天清晨才漸漸停歇,他走過街頭巷尾的斷壁殘垣,回到只剩下廢墟一片的梁宅,等來了那隻山雀。
再然後,山雀帶他逃出了松莊,逃去了南方。
之後的事情,便如同傳聞中的那般,拜散修,取長劍,名揚四海,隕落於天劫之下。
山雀與他一同修行,伴他左右。可少年時的那場烈火成了他一生揮之不去的夢魘,無數次午夜夢回,總能聽見鄰家阿妹撕心裂肺的哀嚎,街巷老嬤痛徹骨髓的呻吟,還有火光中依舊睥睨眾生的山神像。
某年遊歷時,途經故土,曾經熱鬧的小鎮冷寂陰森似鬼城,放眼望去皆是雨水與時間洗不去的焦黑。百裡外的州府中留有一本縣志,對松莊的記載不過寥寥數語——
“是歲丁酉夏,疫癘橫行,大火,死者眾。”
松莊數千人的悲歡離合,不過一句“大火,死者眾”。
他重新編撰出了一本《松莊鎮志》,但說起來,也不過是他的一些少年往事與那圍困城中的痛苦三月。待他死後,神魂散於天地,唯有一抹執念,融進松莊的一磚一瓦,長眠於這座破敗蕭索、飽經風霜的小鎮。
風聲哀慟,跳躍的火舌上仿佛生出了一張張幾欲吃人的可怖嘴臉。
喻凜從重華仙尊的記憶碎片掙扎出來,耳邊就是空靈幽怨的群鬼低語。
但這一回,他聽見了他們在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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