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
司吏露出苦不堪言的表情:“回回都是這樣,糧車一到,還來不及分發,便被一搶而空,士兵們越是驅趕他們便越是鬧得厲害,賑災最怕激起民變,傷的是朝廷和聖上的聲譽,這些官兵臨行前得了上峰囑咐,雖拔了刀,沒一個敢真的傷人,只能任由他們搶。今日幸得衛禦史妙計,可算是替屬下們解決了一樁心頭大患。”
裴昭元當即憤怒道:“我就說姓蘇的不懷好意吧,來之前,他可沒告訴咱們現場是這種情況。今日若不是你反應快,等回去了他準得拿咱們的錯。”
兩名司吏縮著脖子當沒聽見,隻奉承衛瑾瑜:“這規矩一旦定下,後頭糧車再過來,便不會再發生諸如哄搶之類的亂象了。衛禦史,您這功勞可太大了。”
衛瑾瑜望著前方烏泱泱望不到盡頭的災民隊伍,心情卻松快不起來。
因他知道,戶部的糧倉,其實已經空了,今日這批賑災糧,很可能將是能發放到災民手裡的最後一批糧食。
戶部虧空由來已久,然而無人能想到,會虧空到這個程度,連一個延慶府的災民也養不起。
戶部自然也無需擔心後面的問題,因根據上一世記憶,戶部派人前往延慶賑災的次日,延慶便突然爆發了一場史無前例的山洪,所有災民皆被淹死在那場山洪裡。
人都沒了,自然也無人再去討糧。
究竟是天災還是人禍,自然也無人追究。
衛瑾瑜抬目,越過一張張目含期待、偕老帶幼,排隊領糧食的饑瘦鮮活面孔,看向如巨龍一般,伏臥在遠處陰暗穹蒼下的那座綿長山脈。
伏龍山,據說是整個上京龍脈所在,前朝和大淵都將國都定在此處,便是相中了此地強盛龍氣。
幼時他剛開始讀書識字時,母親拿著巨幅的上京圖冊,教他認識的第一個地方不是皇宮,也不是公主府,而是伏龍山。
然而上一世,正是這座象征龍脈的山,吞噬了延慶府成千上萬的生靈。
那場天災之後,戶部毫發無損,反倒工部因為兩河決堤、給災民居住的房屋修建不牢固等罪名被革職處置了一大批官員,憤怒百姓和一眾寒門官員、學生需要一個發泄點,裴氏和工部成了眾矢之的,裴氏家主裴行簡不得不主動辭去工部尚書一職,以平息民怨。
他重活一世,無心無情,冷血心腸走到如今,所為的不過是心中那一個執念,如果能趁機將裴行簡送入督查院,甚至可以省去報仇路上許多彎路。
然而這樣的復仇,有意義麽。
如果父親母親在世,會願意看到一點點被仇恨消磨掉所有良善和溫情的他麽。
衛瑾瑜慢慢向外走了出去。
裴昭元一愣:“瑾瑜,你去哪裡?”
衛瑾瑜回頭,朝他莞爾一笑:“出去方便下。”
裴昭元被那抹笑晃了下,一下失了聲,眼睜睜看那少年郎一身青色官袍,消失在雨中。
衛瑾瑜沿著毀壞的田莊,一直往前面一處林子裡走去。
風聲雨聲和著木葉簌簌搖晃聲,清晰入耳,然而衛瑾瑜從這些雜亂聲響裡,捕捉到了另一道極輕的衣袂翻動聲。
衛瑾瑜走至林中一片空地時,突然停步,轉過身,望著虛空微微一笑:“諸位,請現身吧。”
片刻後,十數道黑色身影果真變戲法似的,自林間顯露出來,足尖輕點,落於地面。
為首一人恭行一禮:“衛禦史。”
衛瑾瑜道:“有樁任務,辛苦諸位去辦。”
“衛禦史請吩咐。”
“今夜,我需要你們放一把大火。”
“放火?”
黑衣暗衛疑是聽錯,本著對少年的信任,還是問:“往哪裡放?”
“災民區。”
“……”
黑衣暗衛啞了好一會兒,正色道:“恕吾等難以從命,閣老隻命吾等保護衛禦史安全,可沒讓吾等陪衛禦史乾這等殺人放火之事。”
衛瑾瑜不緊不慢自懷中取出一塊令牌。
“如果有它在呢,這把火,諸位是放還是不放?”
眾人臉色一變,齊刷刷跪倒。
因少年手中所持,竟是次輔顧凌洲手令。
黑衣暗衛不免崩潰,從揚州回來這麽久了,閣老竟然還沒有將這道手令收回。
只能忍辱負重道:“放——能放,可以放。”
“只是,日後閣老若責怪,衛禦史記著自己擔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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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共才二十車的糧食,他竟然就直接放火燒了一車,還真是出身嬌貴,不知人間疾苦,蘇大人,如此荒唐行徑,豈能姑息縱容,您須得好好懲治這個衛瑾瑜,以正綱紀才好。”
入夜又下起雨。
燈火明曜,議事大帳內,蘇文卿面色蒼白坐於上首,官袍與靴襪上皆沾滿濕泥,下面兩列坐著陸續完成今日賑災任務,趕回來複命的各部官員們。
正憤怒說話的是一名戶部官員。
另一名戶部官員緊接著附和:“沒錯,聽說今日那些災民對他感恩戴德,都在背地裡稱呼他為‘小青天’,‘救世菩薩’,這不是胡來麽,若人人都通過這種方式博取名聲,那豈不要亂套。”
蘇文卿平靜喝著一盞熱情,聽著眾人議論。
孟堯和魏驚春也在其中坐著,魏驚春在戶部就職,跟著過來賑災,自然義不容辭,孟堯則是因為戶部借人,兵部無人願意乾這苦差事,便把在朝中毫無背景的他給推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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