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故鄉錦城是一座很小的北方城市。
這裡空氣中仿佛永遠彌漫著霧氣,沒有什麽賺錢的產業,所以年輕人們連年離開,因為常駐人口的老化,就連公園和遊樂場都慢慢蕭條關閉,留在那裡的人們正在和城市一起漸漸失去活力和吸引力。
幾乎沒人知道的是,韓江闕其實經常這樣獨自開車回去。
他從來不坐高鐵,或許是因為在美國時自駕的習慣,他更喜歡一個人沉默地開車。
漫長的車程對他來說就如同野獸在進行孤獨的遷徙一般自然。
記憶的缺陷使韓江闕並不擅長縝密的思慮,他總是憑著本能回到冰封著的故土,那裡的氣息時時在呼喚著他。
……
冬天的錦城如同進入了一場漫長的冬眠。
街道往往沒有人影,路面上的雪被鏟起來堆在一起,兩邊老舊的樓房上都裝著鐵防盜窗,一根根冰錐凝結在窗下。
他住在錦城唯一的喜來登大酒店裡,那裡幾乎沒什麽客人,前台每天都睡眼惺忪的。
韓江闕在城市裡慢慢地開著車遊蕩,那幾天,時間有時快、有時又好像很慢。
他一個人去了很多地方——
那些和文珂一起去過的地方。
好樂迪KTV、東湖遊樂園、臨安路的牛肉面店、他們拍過大頭貼的小店,這些地方都已經面目全非。
但北三中還在。
北三中仍然在洛陽街,十年來沒有翻修的痕跡,校門欄杆上的漆都剝落了。
韓江闕就像以前無數次那樣從後門翻進了學校,然後摸黑穿過冷風呼嘯的教學樓走廊,找到了他和文珂當年的教室——
空無一人的教室裡,課桌擺得很整齊。
黑板上的字跡有些模糊,依稀是寫著老師布置的寒假作業。
第一排、第二排、第三排……
韓江闕數著數走到第八排。
座位上落滿了灰,他並不在意,而是把灰塵吹開,然後坐了下來。
韓江闕把目光投向操場,隔著髒兮兮的窗玻璃,卻像是在那一瞬間穿越了時光,看到他和文珂一起站在操場的跑道上罰站。
好學生文珂怎麽會被罰站呢,大概是因為被他連累了。
可韓江闕已經不記得是因為什麽了,隻記得那天文珂和他一起把課本高高舉在頭頂挨罰。
烈日炎炎,他們校服襯衫都被洇濕了。他轉過頭去看文珂時,文珂額頭都是汗珠,但仍然衝著他偷偷吐了下舌頭。
文珂的臉,像是離他好近。
韓江闕忍不住輕輕伸手向前,想觸碰文珂柔軟的臉頰。
然而窗玻璃冰冰的觸感讓他清醒過來,他往兩旁張望了一下。
黑漆漆的教室裡,仍然只有他一個人坐著,刺骨的寒風從四面八方襲來。
他將手伸進課桌的抽屜,再拿出來時,他手上什麽都沒有,只有指腹上抹著厚厚的一層灰塵。
韓江闕的手指忽然劇烈地顫抖了起來。
一連幾天,他和外界切斷了一切聯系。
他懼怕和文珂溝通,甚至有那麽一個瞬間,他以為他不愛文珂了。
可是當他再次坐在這裡時,他忽然厘清了自己的逃離。
因為他和文珂一樣,都有長長久久梗在心中無可奈何的痛楚。
十年前,16歲的他也曾經坐在同樣的位置,看看空空如也的手掌發抖——
“小珂的體檢報告去哪了?”
韓江闕跳了起來,像是逃一樣離開了這間破舊的教室。
……
13號線高速上,一輛黑色的奧迪在暴風雪中艱難地前行著。
寒風如同在對著車窗咆哮,車輪碾壓過厚厚的雪被,發出艱難的嘎吱聲。
蔣潮謹慎地握著方向盤,他不敢踩油門,有些路段的路面已經結了冰,在這樣的天氣開車幾乎是一直在打滑,這實在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
“文先生,我覺得我們不能這麽趕路了,路面的情況很差。”
蔣潮低聲說。
文珂仍然在鍥而不舍地不斷撥打著韓江闕的電話,聽到蔣潮的話,他的臉色不由有些蒼白,勉強地說:“再等會兒吧,說不定再開一會兒雪就小了。”
蔣潮看著神情憔悴的文珂,歎了口氣,繼續向前開了一會兒。
但是到了第三個加油站停車之後,蔣潮望著前方那段陡峭的山路,皺緊了眉頭,堅決地道:“不行了,雪大、霧也太大了,在夜裡能見性這麽低還要開山道,絕對不行,你還懷著孕,萬一出了什麽事,我沒法和韓先生交代。”
文珂看著自己的手機屏幕,沉默了很久。
外面是冰雹砸在車身上“劈裡啪啦”的聲音,他其實明白,蔣潮說得是對的。
不能再勉強了。
可是他真的不甘心,明明只要再半個小時的車程,他就能找到韓江闕了。
“文珂!”
蔣潮的語氣猛地加重了:“加油站旁邊就有個小旅店,我們可以在這兒等一晚上。”
文珂終於無力地垂下頭,輕聲道:“好。”
他們一同下了車,一走到外面,文珂才更清楚地意識到天氣有多麽惡劣,寒風幾乎吹得他站不穩,他用手捂著頭臉,快步和蔣潮一起往旅店裡走去。
在狂風呼嘯之中,文珂隱約好像感覺到了手機的震動,有那麽一秒鍾他還以為是自己的錯覺,可是隨即倉促地一低頭時,他渾身都不由自主地顫抖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