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明執突然有些不敢看,他想醒來,他不想知道謎底了。他向後退了半步,卻像是被無形的屏障阻擋,退無可退。
滑箱被一點一點的拉了出來,拉著滑箱的人失魂落魄地看著蓋布下的人形,躺著的人極為瘦削,卻在腹部有個突兀的隆起,怎麽看都覺得有種殘忍的滑稽。
“春潮。”方明執聽見自己開口,心裡就像是敲響了一口喪鍾,震耳欲聾的鍾聲遮天蔽日地欺壓,幾乎要將他攔腰折斷。
“不是。”方明執拒絕。
他想要轉身離開,卻連移開目光都做不到,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揭蓋了陰陽之間唯
一的阻隔。
方明執回國不久,曾聽人形容痛苦用到“火煎油烹”一詞,他從前根本不能領會,人類不是豬狗,人間怎麽會有這樣的苦痛?
可是當他看見那張他入睡前還在腦海中反覆描摹的清秀面容從蓋布下一點點剝出的時候,他覺得仿佛有一瓢液氮澆入了他的心房,一開始他以為那種劇痛是來源於滾燙,直到那低沸點的液體帶著血液共同沸騰蒸發,隻留下冰冷的筋肉,連如何收縮都忘記。
他不確定這是誰的知覺,是自己的?還是夢境的?
夢中的自己伸出手,像是要撫平那張蒼白睡顏上顯而易見的驚恐和痛苦。他強迫自己垂著頭去看解春潮。令人絕望的,他看見了一縷倉促的釋然。
一瞬間,如同萬仞加身。
“對我很失望吧,是嗎?”倚在滑箱上的人似乎感受不到寒冷,喃喃自語道:“這麽久了,愛我愛得很辛苦吧?”
可是躺著的人並不能回應他,整個房間裡只有冷凍櫃的收縮機時不時發出沉悶的轟響。
“我,”他稍微地停頓了一下,凌厲的喉結微微滾動:“春潮,我都知道。你為我做的事,我全都知道。你在雨裡等我的事,你……偷偷為我準備生日宴的事,你攢錢給我買鞋子的事,我都知道,我今天穿的就是你買給我的鞋子,我很喜歡,我舍不得穿,我不是嫌棄。還有孩子,也是我想要的。”
他的手覆上了那處死氣沉沉的隆起:“我都沒摸過它,我很喜歡他,我愛他,可是我不能說。我不能說,春潮,我不可以,不可以愛上什麽,我不被允許,可我也,不能說。”他攥緊了那處白布,手上爆出一脈一脈的青筋:“你是我心中最珍貴的寶物。我努力對你漫不經心,我對你的愛視而不見,這樣竊賊就看不見你。我以為我,可以保護你。可原來,我只是單純在逃避嗎?”他幾近癡迷地摸了摸那張朝思暮想的臉:“都是我的錯,我沒有保護好你。”
他跪在了地上,傾身把冰涼的軀體擁入懷中:“春潮,如果我再有一次機會,我一定不讓你一個人了,哪怕要與全世界為敵,我也不離開你。你別拋下我好不好?你別離開我好不好?”他把臉貼在往生者毫無起伏的胸口上,聲音幾近哽咽:“我愛你,春潮,我永遠愛你。”
方明執從夢境中掙扎著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滿身的大汗。
他有些跌跌撞撞地衝進盥洗室,把淋浴調成冷水開到最大。
雖說室內的暖氣開得不低,可是冰冷的水珠肆意地衝撞在皮膚上的時候還是引起了一陣一陣的戰栗。
這個夢實在是太真實連貫,帶來的恐懼也猶如實質,順著他的毛孔滲入皮膚的肌理,咬噬他的精神。方明執機械地用冷水反覆衝刷身體,想把夢魘從骨肉裡徹底驅除。
直到冷水把他的皮膚全都衝得通紅,方明執才從玻璃房裡走出來。他一邊用浴巾擦乾,一邊打量著鏡子裡的自己,反覆確認這是一個健康的人。他甚至湊近了鏡子,檢查著自己的嘴唇,沒有過度鮮紅,沒有血絲滲出。
一切都很正常,除了他的眼睛。
那雙眼睛幾乎已經看不出眼白的底色,而是被遍布的紅血絲染成了淡淡的粉紅色。就好像被一直不能釋放的淚水折磨留下的痕跡。
方明執若有所思地用手指碰了碰自己的眼睛,隨即打開了鏡櫃。
鏡櫃分成兩面,原本涇渭分明的放著方明執和解春潮的東西。現在解春潮搬走了,方明執的那一面擺著他常用的牙膏牙刷,洗面奶和須後水。
而解春潮的那一面,孤零零地站著一隻血棕色的透明玻璃瓶,正面的黑色貼紙上用英文花體寫著“santalmajuscule”。
就像是心上覆著的琉璃殼悄然破碎了,他第一次,感到了明確的,來源於自身的心痛。
解春潮曾經那麽喜歡的,最後卻沒有帶走。
他拿出那瓶大寫檀香,在手裡不經意地摩挲著。
噴頭被按動,帶著奶香的玫瑰氣息噴薄而出,溫柔中帶著恰到好處的甜美,就像是它曾經的主人。但當繾綣的細霧飄落,一股醇厚的檀香在空氣中彌漫開來,這個味道不似起初的溫馴,更多了木質的矜持和冷淡,竟隱隱有一些拒人千裡的苦味。
從前方明執為解春潮買下這支香的時候,並不知道這是一支預言。
他在盥洗室裡站了很久,眼睛一閉就是長長的仿佛沒有盡頭的走廊,只有那還未散盡的檀香苦,能讓他感到一絲慰藉。
等到天快亮的時候他走到水池旁,嫻熟地在臉上擠出一圈剃須膏,又拿起一邊掛著的胡桃木柄獾毛毛刷在水龍頭下沾濕了,在臉頰上一圈一圈地順時針打著泡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