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張信禮長大的地方不是這樣,林瑾瑜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在這片熱情與野蠻並存的土地上,張信禮從小到大見過的人生軌跡很單一,並且面對過很多審視的、指點的、看熱鬧的目光,很多他司空見慣、習以為常的東西對張信禮來說都是聞所未聞的。
他第一次想,不如放手吧……可又那麽舍不得,世界如此廣闊,而他們如此渺小,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那麽不同那麽迥異,要多幸運才能遇見愛的人,又要多勇敢,兩個人才能相愛?
張信和也在院子裡,林瑾瑜一個人胡思亂想,不由得悲從中來,問他要不要過來坐坐,一起抽根煙聊聊天,他回了句“不了”,去棚子裡喂雞。
林瑾瑜看著滿院子“咯咯咯”的母雞,恍惚覺得少了點什麽:“以前那條狗呢?”他問:“黑色的,很大一隻。”
“哦,黑狗啊,”張信和一邊忙著喂雞一邊道:“一直在窩裡啊,老狗了,不愛動彈。”
那確實是條老狗了,嘴吻邊的毛都開始發白,像覆蓋著一層細碎的糖霜,十多歲的人類才是剛剛開始擺脫稚氣的孩子,可對於一條狗來說,十多歲就是生命的全部。
它變得很少出窩,也幾乎不再叫,林瑾瑜還記得當初剛來的時候這條狗凶得要死,嗓門大得像打雷,幾乎不讓他這個陌生人踏進院子。
如今這條老黑狗縮在並不寬敞的窩裡,常常一整天動也不動。林瑾瑜走近了,逗了許久,它睜著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了好一會兒,才好似忽然記起面前這個人似的,有點費力但仍鄭重地搖了搖因為衰老而脫毛的尾巴。
天已經黑透,灶台熱了,飄起一股林瑾瑜十分熟悉的油香與辣椒香,他已經與這味道闊別了多年。
村寨口的主路上響起一陣腳步聲與打招呼的聲音,林瑾瑜站起來,踩上牆頭向外看去,看見遠處傳來手電雪白的光束,一隊背著包,提著、扛著化肥袋、編織袋、蛇皮袋的年輕人三五成群,在臘月的寒風裡深一腳淺一腳地沿著路往家走,裡面有木色、有張文斌,還有許許多多叫不出名字的人。
每張臉龐都一樣年輕,卻也一樣滄桑,那是幾年一次的返鄉潮,漂泊在外的年輕人,他們回家了。
第153章 婚禮(下)
這場婚禮和林瑾瑜想象裡有諸多不同,漢族人結婚總是少不了伴郎伴娘,再加幾十掛鞭炮,紅的嫁衣與紅的鞭炮、紅的喜字、紅的鍋碗瓢盆,一片熱熱鬧鬧、紅紅火火,彝族婚禮則不是這樣。
彝族婚禮的主色調是深沉的黑色。
在諾蘇人的文化裡,黑色是大地,是尊貴和肅穆,紅色是太陽,是火焰與勇敢,而黃色是生命,是美好與富足,是大地與太陽間生生不息的族人。
這天早上,林瑾瑜剛起床,洗漱一番便被張信和督促著,跟著一起到了陳茴家裡幫忙。
天空白蒙蒙的,牛毛樣的雨點和雪點混在一起往下飄,一夜之間很多人的裝束都變了樣,與陳茴同家支的直系長輩、兄弟姐妹們基本都換上了黑黃紅三色的本族服飾,連剛會跑的小孩也不例外,人們披著的擦爾瓦組成了一片黑白藍的海洋。
院子外面已經有人架鍋燒水,昨夜剛剛返鄉的年輕人們把一頭豬五花大綁架上板子,只等手熟的叔輩操刀放血。
張信禮比他起得早,早已經幫著忙活了半天,居然連他也象征性地換了一件黑黃紅的彝族上衣,此刻正叫幾個同輩把所有的塑料盆都端出去洗了,又招呼人把一打打啤酒拆開,擺到空地上。
忙碌的身影有很多林瑾瑜都看著眼熟,那邊木色跟張文斌幫著在門上貼紅對聯,見他來了,打了個招呼。
“林瑾瑜,你也來了,”他們說:“你看起來還和以前一模一樣的。”
林瑾瑜給他們遞煙:“什麽一模一樣,他說:“老了。”
大部分人都在用彝語交流,他也聽不明白,便從人群中穿過去找張信禮,張信禮正幫著提水,滿屋滿院子,甚至院子外面路邊的高地上都擺滿了水盆水桶等各種盛水的東西,小孩嘻嘻哈哈打鬧玩水,甩得一大片地都是濕的。
“這幹嘛?”林瑾瑜好奇地擠過去,問:“過潑水節啊。”
張信禮聽見他的聲音,回過頭來看他,道:“潑水節是傣族的,我們不過。”
“那你打那麽多水幹什麽?”
張信禮說:“傍晚你就知道了。”
切,還賣關子。
這些場景、習俗對林瑾瑜來說都很新奇,他四下看了圈,見了各種從前沒見過的東西,覺得還挺有趣的。
“你們這兒結婚和我們那兒挺不一樣的,”他問:“你們是不是凡事都有自己的一套……你們過不過春節啊?”
張信禮邊打水邊道:“我們這兒是過的,彝族年和春節都過,別的地方不知道,有地方不過也說不定。”
“這樣。”林瑾瑜剛只顧著找他了,沒怎麽注意別的客人,這會兒往門口那兒一瞧,只見院子前、屋門口放著個……他也不知道叫什麽的玩樣,似乎是叫“蔑蘿”還是什麽的,竹條編的,中間擺著十幾小杯酒,陳茴家的親戚長輩在邊上守著,進來一個客人就過去端一杯酒喝了,互道一聲吉祥如意。
他問:“那是幹什麽呀?”
“就是酒啊,昨天買回來的啤酒,”張信禮挽了把掉下去的袖子:“禮節而已,進門先喝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