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他笑怕了,打了個哆嗦,說:“我下樓買包煙。”
到了一樓,我推開門才要跨出去,就感覺被人從後頭重重推了一把。我一個踉蹌,跌到外面,猛地回頭,一個拳頭朝我臉上砸了過來。我摔在了地上,鼻子痛得要命,嘴巴也痛,趕緊用手捂住鼻子。鼻血流出來了,我的手心一下就濕了。
“死同性戀!”有人罵道。我看出去,推我的人,打我的人,罵我的人就是剛才站在老馬家門口問他要錢的男孩兒。
我啐了口:“你罵誰?”
“誰是同性戀我罵誰。”男孩兒趾高氣昂,抱著胳膊。
“雞巴毛還沒長齊的臭小鬼!”我爬起來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把滿手的血往他衣服上擦,男孩兒直瞪眼,要推我,還要揪我衣領,估計想再打我這個死同性戀兩拳,我們兩個推搡起來,不一會兒,居民樓裡就有人出來看熱鬧了,在小區裡散步的人也逐漸匯聚過來,搖著蒲扇的,牽著小孩兒,牽著狗的,狗直吠,比人更興奮,更著急。眼看人越來越多,男孩兒掃了周圍一大圈,耳朵根紅了,不和我糾纏了,跑了。臨走還扔下一句:“死同性戀!!操你媽!”
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摸摸鼻子,搓搓臉蛋,圍觀的人沒有立即散開,打架的熱鬧是沒得湊了,但是我是個同性戀——單單小區裡出了個同性戀這事就夠這幫鄰裡們議論紛紛,不用費心思琢磨自家地煩心事,一整家人熱熱鬧鬧,和和氣氣過上好一陣的了。
我想抽煙,摸出煙盒,煙盒是空的,我舔了舔嘴唇,坐在地上不動了。我在人群裡看到了老馬,他很著急的樣子,我衝他比了個眼神,他懂了,沒有靠近,沒來接濟。直到人散了,夜深了,我起來,去附近雜貨店買了包煙,抽了一根,往回來,進了樓,老馬把我拽進一樓停電瓶車和自行車的地方,那裡很暗,我的右手撞到了一台自行車。我揉著手背聽老馬和我說:“小寶,對不起你了。”
我說:“沒事兒,老馬啊看不出來,你一把年紀還挺受歡迎的。”
老馬嗤了聲,我笑笑,攬了攬這位馬爺爺的瘦肩膀:“我知道,你兒子吧?”
老馬唉聲歎氣。我們上了樓,他先進屋,給我留了道門,我在樓道裡待了會兒才悄悄溜進去。
我先去浴室洗了把臉,照了照鏡子,鼻子沒歪,通氣還算順暢,骨頭沒事,就是破了個口子,看著怪猙獰的。我問老馬要了個創口貼。我們坐在沙發上對著黑漆漆的電視屏幕吃車厘子。
老馬點煙,抽煙,半晌,問我:“你聽過披頭士嗎?”
我說:“我聽過如是我聞,觀自在菩薩五蘊皆空……”
老馬拍了我的大腿一下,他叼著煙,慢騰騰地走到電視櫃前,那兒有台黑膠唱片機,黑膠碟我全給他理進一隻紙箱裡了,放在唱片機邊上。他在紙箱裡找了找,找出一張碟,播給我聽。他把黑膠碟包裝拿給我看。封面上三排老外,穿得花裡胡哨的擠在一起。老馬說:“披頭士。”
我點點頭,重複:“披頭四。”我問,“那有披頭三和披頭五嗎?”
老馬哈哈笑,笑開懷了,音樂起來,他伸直了腿,放松了。我們繼續吃車厘子,繼續盯著那黑漆漆的電視機屏幕,聽披頭士。
我數包裝上的一個低眉耷眼的老外的胡子有多少根。
聽到一首歌,節奏我挺喜歡的,聽上去很隨性,開心。我問老馬:“這歌叫什麽?”
老馬說:“When I'm Sixty-four。就是當我六十四的時候。”
我說:“六十四!那我還得活四十年呐,活不到那麽久吧?”
老馬看我,說:“胡說什麽呢,現在人起碼得活到個七八十吧?”
我也看老馬,他先移開了視線,我還一直盯著他,活到七八十,那可不得活得像老馬一樣了,腫眼袋,水袋似的大腿,凹凸不平的小腿肚,懷著果凍似的肚子,發皺的嘴唇,起褶的脖子,松弛的皮膚,一嘴假牙,一嘴的口氣清新劑的氣味。我不要。
我回進臥室,繼續給老馬整理毛線衫,整理冬裝,我翻到一條他的羊絨圍巾,格紋的,老氣橫秋的。第二天,我趁老馬不在家,拿了他的這條圍巾賣給了四季廣場的一個小年輕,賣了三百五十塊。我拿三百塊燙了個頭,剩下五十去吃了頓肯德基。
我和小馬一起聽大衛·鮑伊那是發生在他打了我之後很久的一件事了。
我賣了老馬的圍巾之後,他沒立即發現,我就還住在老馬家裡。白天我在家待著,極少出門,老馬在家待不住,六點起來,吃過早飯就出門了,去公園,去超市,十點到交易所報道,下午才回來,回來時帶些吃的,我們兩個一塊兒吃。老馬不會做飯,我的手藝也夠嗆,我們吃完熱炒吃快餐,吃完快餐吃壽司,還吃鮑參翅肚,反正天天變著花樣來。在吃上,老馬很舍得花錢。他也帶我下館子,到了晚上,他知道我是願意出門的了,但凡新開了什麽館子,人人都說好的,他就照著大眾點評,要預約的先預約,有團購的搶好團購,叫上一輛滴滴,車到了,他先出門,過了十來分鍾,我再下樓,我們一塊兒坐車去吃飯。吃完飯,要是我上早班,我就直接去好再來,要是我上夜班,我就陪老馬逛晚上的公園,看廣場舞;看小孩兒溜旱冰,溜冰鞋上一串小燈閃紅光、閃綠光;看年輕的男女包在牛仔褲裡的屁股——扁的,圓的,滾圓,挺翹的;或者我們去電影院看電影,黑暗中,他摸摸我的手,我的手搭在他的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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