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他心中的驚濤駭浪,張鄜的反應卻顯得極為平淡,片刻便將頭緩緩轉了回去。
“讓陳勖告訴他,教他不用再惦記他那隻貓兒了。”
“做什麽事都得三思而行,從他把它帶進書院的那一刻起,就應想到被我發現的下場。”
陳儀腦中浮現起張小公子聽見噩耗後崩潰欲絕的情狀,不禁開始同情起自家二弟來了,但半晌後還是耐不住好奇,問道:“……大人打算如何處置那胖貓兒。”
“是打算送還給四皇子嗎?”
鍾淳眨巴眨巴眼,有些緊張地握緊了一旁的帷幔,卻聽見那人回絕道:
“不,我看那貓兒倒確實有些靈性。”
張鄜語氣一頓,道:“今後便交由我撫養吧。”
陳儀聞言松了口氣,心中頗感欣慰:“如此甚好,甚好。”
丞相性情僻靜,這十余年來能在主屋過夜的活物簡直屈指可數,如果此後有了這憨圓的胖貓兒作伴,想必丞相也能多得一些尋常人家養狸奴的意趣。
“噢,還有一事。小人今日午時收到了沈將軍的書信,信上說他的軍馬已至富川,不日後便會返京,屆時將會同溫大人一同登門拜訪。”
張鄜“嗯”了一聲,似是生了困意。他微微抬了抬手,門口便進來兩個垂眉斂目的侍女,一個端著盛藥湯的托盤,另一個端著盛補藥與凝膠的托盤。
陳儀見狀便知丞相這是要休息了,便不再多話,拱了拱手就從善如流地退了下去
*
桌上的短檠燈映著翠色的紗帷,融成一團青黃相間的光,照在燭旁那把沉沉的素色寶劍上。
鍾淳半躲在簾後,看侍女為丞相寬衣解帶,看著看著,不知怎的竟覺得面上有些發熱。
張鄜雖是文人面相,但卻是武將出身,搗過虎窟狼窩,踏過屍山血海,重重衣裳除盡,便現出底下精悍的男子身軀來。
他的肩闊而平,背厚而實,仿佛歷經了千山萬水的般,胸腹上積滿了深深淺淺的刀槍疤痕,應是年輕時常年征戰所致。
但那傷痕遍布的軀體並未顯醜陋,反而添了一絲難以言喻的美感。
侍女為他換上寢衣後,又替他卸了頭上發冠。奉上了一盅黑糊湯藥。那藥不知是各種草材燉的,分明是巴掌大的一碗,濃厚的稠苦味卻一點點溢滿了整間房。
張鄜單手接過那藥,仰頭一飲而盡。
不知那藥是否真的苦到根了,他飲完之後面色竟更白了幾分,眉間卻仍蹙著,許久都不見舒展,不像是被藥治好,倒像是被那藥治病了。
“將五石散取來。”
侍女將掛在牆上的紫檀漆銀煙鬥取下,輕車熟路地往裡頭添了些東西,便跪著奉給了他。
張鄜接過煙鬥,閉著眼將其銜入嘴中,一手支著那長長的杆兒,如此吞吐了幾回,眉宇間才有了稍展之意。
侍女又將屋中嗶剝作響的燭花剪了,這才掩上房門齊齊退了出去。
“過來。”
那人的聲音帶著股吸完五石散的沙啞,鍾淳的後脊毛刹地一豎,再三確認張鄜這是在喚自己之後,才戰戰兢兢地跳下了床,躡手躡腳地爬了過去。
只見平日玄衣高冠的丞相現下正側臥在榻上,眉眼俱闔,烏發如瀑,少了幾分莊重威儀,但卻多了幾分疏離清冷,仿佛那古畫中描摹的仙人一般。
這是鍾淳第一次如此近地細看張鄜。
丞相上朝時立於百官之首,與他這還未加冠的皇子隔了十萬八千裡,就連下朝時,自己也只能隔著人海遠遠望見那人被群臣簇擁著的背影。
而現下,他竟然離丞相這麽近……
“……!”
還未等鍾淳反應過來,他便被張鄜的手給薅住了後頸,隨後懵然地落進了那人懷裡,周身頓時縈繞起一股熟悉的清苦檀香。
他被丞相抱了——!!
鍾淳汗毛倒豎,此時心中才陡然騰升起一些不合時宜的、作為人的尊嚴,於是開始小幅度地掙扎起來。
“別動。”
張鄜二指捏住他的後頸,從桌旁的銀盤中取來一瓶金創藥和一疊紗布。
鍾淳全身僵得像塊石頭,下意識地閉上了眼,一副任人擺布的模樣。
但片刻後,他感覺自己的右爪被人抬起,腳掌上還被人敷上了冰冰涼涼的東西,於是悄悄地將眼睛睜開了一條縫:
只見張鄜垂著眼,修長的手指一根根地掰開他的腳趾縫,在那被奴兒黑黑咬得血肉模糊的傷處塗上藥,再纏上紗布。
鍾淳心中又驚又異,忍不住地仰起腦袋,想看看丞相此刻會是何種表情,但那人實在太過高大,脖子都仰酸了,他也隻望見了一截清晰而平整的下頷線。
待給大小傷口都上完藥後,張鄜又取來了一碗泛著熱氣的藥湯,舀了一匙遞到鍾淳嘴邊。
“……”
鍾淳不禁回想起那人方才服完藥的痛苦神色,心中對此藥的難喝程度已有了一番計較,一張嘴抿得緊緊的,比貼了封條都還嚴實。
“張嘴喝藥。”
張鄜見那胖貓兒逃避地扭過半個身子,腮幫子還鼓呼呼的,不由伸手捏住了他的嘴套,將他的腦袋拽了回來。
不喝!堅決不喝——!
鍾淳伸出自己剛纏了繃帶的胖爪,將湯匙堅定地推開,以示自己的決心。
張鄜淡淡地看了他一會,隨即便握住他那隻帶傷的爪子,兀地一捏。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