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奴婢派兩個人隨侯爺一同去?”內官又問道。
方臨淵忙道:“不必。殿下不喜熱鬧,我自己去就好。”
那內官便也沒再多勸,笑眯眯地目送方臨淵出了殿門。
初春的夜仍舊是冷的,風一刮起,方臨淵身上蓄積的酒熱登時散了一層。
他舒服地眯了眯眼。
剛才那內官說什麽?趙璴往西邊的禦湖去了?
方臨淵足下一拐,頭也不回地徑直朝東邊的梅園而去。
——
漸入了春,宮中的紅梅凋謝得差不多了,如今只剩下滿園積雪的空枝。
沒花可看,自也沒有人來。
梅園中一片荒蕪,夜色映照的雪地上只有鳥雀跳躍的身影,一片靜謐。而梅林深處,重重掩映的枯枝,正好能擋住其中垂墜的衣擺。
唯獨露出些微星星點點的金紅,宛若春初尚未凋謝乾淨的灑金朱砂梅。
東廠廠督時慎微微低頭,朝著那人見了一禮。
趙璴。
時慎做了三十多年的太監,從掖庭裡刷恭桶的小卒一路爬上了東廠廠督的位置。他步步踩著荊棘,做人做狗,也做過鬼,自認是個不擇手段的閹人。
自然,他也早把情義二字丟了個乾淨,更不會因著一時憐憫而關照一個被廢黜的棄後、一個被厭棄的公主。
可他卻先後聽命過趙璴母女兩人。
當年他在禦街之上被總管誣陷,險些打死時,是經過的竇皇后救了他一命,將他送進了東廠。
竇皇后被廢那日,派人來說想見他一面。他當日只是東廠的一個千戶,東廠在錦衣衛的步步緊逼下正自顧不暇,他在老廠督手下亦是艱難求生。
他當即拒絕了竇皇后的要求。
她卷入宮廷鬥爭,身上背了兩條人命,早不是他一個閹黨能救得了的。
但第二日,那人卻又來了,沒說求見,隻交給了他一封信。
信是竇皇后親筆,對自己罰入冷宮之事沒提分毫。
她信上說,皇上忌憚前朝宦官專權,以錦衣衛相製衡,東廠早非昨日。棄之不用的刀可以置入箱閣,可放不進箱閣中的人,又會被如何處置呢。
如今,三皇子一句話便可隨意處置掉一個東廠役長,爾等性命尚如草芥,何況前途。與其做一把等著在高閣中鏽死的刀,不如與她做個交易,於她,於東廠,都是明路。
在信尾,她輕描淡寫地說道,信在他手,字跡署名清清楚楚,想必沒什麽需要擔心的。
一個冷宮廢後將昭然若揭的野心寫在信中,又毫不畏懼地遞上把柄,像是根本不怕死。
第二日,時慎給她回了消息,說自己能幫的不多。
竇皇后要他做的也並不多。
她讓他親去竇府給當朝丞相送一封信,在丞相讀過信後,親自將信焚毀。
那日,在竇丞相震驚的眼神和跳躍的火光中,時慎看到了那封信上的內容。
【景朝霍氏走投無路之際,以臣為君,得以建梁。】
“她什麽意思,她告訴你了嗎,她什麽意思!”當日,竇丞相死死地盯著那行字,哆嗦著逼問時慎。
而時慎則注視著火光中的灰燼,一言不發。
直到那時他才知道,竇皇后要的不是重返后宮,而是謀權奪位。
那天,他親自去了冷宮,告訴竇皇后,她要做的事他做不了。
隔著冷宮冰冷的銅門,竇皇后淡淡說道:“待我登臨大寶之日,便是你權傾朝野之時。東廠廠督之位,我許給你作訂金。”
冷宮棄婦,卻開給了時慎他無法拒絕的價碼。
此後在時慎的協助下,竇皇后一步步勾起了竇家深埋心底的欲念,又讓他們錯以為她是想扶持兄長上位,從而聽憑她調遣;而在她的謀劃之下,時慎也扳倒了老廠督,踢開阻礙,踏上了廠督的位置。
短短十年,在她的掌控之下,竇家羽翼的陰影漸漸籠罩住了半邊朝野。
陛下懵然不知,那些低眉站在朝堂上的朝臣,和那些呈上他禦案的奏折背後,站著那個他所厭棄的婦人的影子。
可是,大業未成,竇皇后卻病死在了冷宮裡。
隻留下了個十五歲的女兒。即便自幼跟著他手下的番子習武,也不過是長於深宮奴婢之手的孩子。
況且竇皇后一死,竇懷仁便送信到東廠,說自己要退出。
竇丞相去世兩年,竇懷仁不堪大用,卻有眾多竇丞相留下的門生弟子撐腰。他原在吏部,手握大權,可皇上卻以感懷他失去至親為由,將他升為太常寺卿。
他當年迎娶的是今上的庶妹和嘉公主,膝下嫡子流著皇家的血,因此一直夢想著竇皇后成就大業那日,他兒子登基,做個權傾天下的太上皇。
一朝明升暗貶,他美夢破碎,在信中大發雷霆,直罵竇皇后是個孱弱的累贅。
時慎見狀,亦沒把那支失去了全部蔭蔽的嬌花當做希望。
竇家失勢,繼後也在替趙璴尋找夫家。而趙璴,獨自在冷宮裡守了三日,宮裡死了個禁衛頭領那天,她還在冷宮裡跪著出神。
不過是個失了母親的弱女子。
卻不料三日之後,她離了冷宮,在禦書房外長跪,求皇上準許她為母后守孝三年。
“母后”二字氣得皇上大發雷霆,將他在殿外晾了兩日。直到那夜后宮傳來繼後產子的好消息,皇上才消了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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