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當年那個母親孱弱卻堅定地保護著孩子的心意,或許是他們二人之間沉默卻深重的母子之愛,又或者說,就是當年的趙璴。
當年那個衣著單薄穿行在冰雪裡的趙璴,那個在夜晚的孤燈之下,倔強而沉默地縫補著這件衣裙的趙璴,又或者說,就是現在這個安靜隱忍著、用冷漠遮掩住傷痕的趙璴。
他抱著那件衣服,看著趙璴,目光裡看起來有種難言的堅定。
“這兒太濕冷了。”他說。“把它帶走吧。”
——
從宮裡帶出一件衣服來並不是難事。
這天夜裡,安平侯在徽寧公主的寢殿裡受了涼,尋了一件氅衣披上,便先行與公主告辭離宮了。
而馬車上的安平侯,則笑容狡黠地從身上所披的衣袍下取出了那件蘭色的襖裙,將它妥帖地疊好了。
“我就說吧?帶件東西出來而已,很輕松的。”他獻寶似的,將那件衣袍捧在趙璴面前,得意地晃了晃。
趙璴卻看得出他動作裡的小心。
他捧著衣袍的手很小心,看向他的眼神,也很小心。
仿佛他和這件衣服,真是什麽珍貴易碎的物件一般。
趙璴何曾被用這樣的眼神看過,以至於打心底裡生出了些因自覺配不上而產生的惶惑和無奈。
像是自己真披起了一副漂亮的皮子,誘騙走了一隻懵懂的小鹿一般。
他看著方臨淵,片刻,在再三猶豫和踟躕之下,抬起手來,輕輕碰了碰他的發頂。
“我沒事。”他說。“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此時分明應該偽裝的。
憐憫之心向來最好利用,柔弱可憐的模樣,也最容易博取他人的同情,從而引導他,誘惑他。
但趙璴卻偏在此時說出了最平實和緩的一句話。
他竟隻單純地想要安慰方臨淵。
可是,他卻看見方臨淵濃黑的眼睛認真地看著他,並沒因為他一句話而轉變什麽。
片刻,他看見方臨淵這樣說道:“你真是個很堅強的人。”
方臨淵是真心這樣想。
卻見趙璴微微怔愣後笑了起來,向來冷淡而豔麗以至於顯得有些刻薄的眉眼,竟在此時溫和了下來。
“沒有。”他說。“我仍不甘心。”
他對自己的評價一點都不客氣,但這種不加掩飾的直白竟莫名地顯出了一種柔軟。
他像真的將自己最深處的陰暗面拿出來給方臨淵看,可那樣深的一片陰霾,從他心底裡掏出來時,卻不過是盔甲下一片傷痕累累的軟肉。
“她不是該拿針線的手,更不該為誰做衣服。”他聽見趙璴這樣說道。
方臨淵知道他說的是他母后。
他眼看著趙璴垂下了眼去,看向那件衣服。
“她沒有什麽不應該的。”方臨淵脫口而出。
眼看著趙璴抬眼看向他,他擱在膝上的手捏了捏,也沒忍住衝動,伸手按在了趙璴的手腕上。
“她是個很厲害的人,會讀書,會用劍,但她也會愛你。”方臨淵說道。“她沒有什麽不該做的……只是不該落得這樣的處境。”
趙璴張了張口,一雙眼只看著他,看起來有些愣,卻在怔愣中顯出了幾分可憐。
“但是,從前的事無法改變,以後卻仍有千千萬萬個像她一樣的人。”方臨淵說。
“你以後若能在那個位置上,讓她們都能活成娘娘想要的模樣,那這也依然是她的偉大,她的榮光。”
——
那天,說完這句話,方臨淵險些在車上原地跳起來。
他在說什麽!他他他……竟會說出這樣大逆不道的話來!
什麽以後……什麽那個位置的,他怎麽神不知鬼不覺地就敢置喙皇位了!
他連忙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驚恐地看著趙璴。
趙璴卻反倒笑了。
他笑聲很低,帶著他嗓音中原有的清澈,在車廂裡蕩開時,顯得特別好聽。
“你放心。”他說著,手又揉上了方臨淵的頭頂。“我替你保密,不會往外說的。”
方臨淵聽出了趙璴是在與他玩笑,但他心有余悸,生怕自己真有了什麽不臣之心。
……只怕都是趙璴把他帶壞的。
他看著趙璴又是那副狐狸似的笑容,心裡悄悄地腹誹,往旁邊挪了挪腦袋。
不能再讓這大狐狸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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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宮中就傳來了賽罕被冊封為妃的消息。
按照鴻佑帝的承諾,她被冊封為毓妃,賜瑤台宮居住。而突厥的使臣則暫留京中,據說是陛下相邀,請他們半月之後過了中秋佳節,再啟程北上不遲。
這也確是兩國相交慣常的禮節。
留送親的外使在京中小住,一則是為盡主家之禮,盛情款待之余帶領對方遊覽當地風光,亦可展現大朝的強盛與威儀。二則是新妃入宮,需令外使看見陛下的盛寵與優待,讓他們看見大宣和親的誠意。
於是,京中一派主賓盡歡的盛況,方臨淵與祝松等主領京城防務的將領也嚴陣以待,不敢有分毫松懈。
一直到幾日之後。
這些天,鴻佑帝頗有些美人在懷、志得意滿的快意。
他的確素來喜歡柔順乖巧的江南女子,但是女人們在宮裡待久了,總會心思越來越重,失了可愛不說,還總會給他找些令人頭痛的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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