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彌唇角笑意頓生,然而也隻稍縱即逝,悄無聲息地和他交換了看法。
罷朝歸府,蘇致破天荒地和蘇晏先說了話,問道:“你最近見過六殿下麽?”
這本是句尋常的寒暄,可蘇晏的臉上卻浮現出一抹奇異的緋紅,先開始只有一點,最後整張臉都跟發燒了似的紅得不正常,一路蔓延到耳根。
他不知想了些什麽,半晌才結巴道:“最近沒、沒見過……春天的時候他來家中住過一宿,後來好像有事,每次見也沒……單獨……”
聲音竟慢慢變小了,蘇致莫名其妙地瞥了他一眼:“沒見過就沒見過吧。”然後把今日朝會的事一一道來,問蘇晏如何看。
蘇晏略一思考,道:“六殿下不是金玉其外的草包,他年紀雖小,對政事的想法卻很多。我覺得他……不知是想標新立異還是旁的什麽原因,他的打算和處世態度與過去的常態都不一樣,他更加務實。”
蘇致知道他和蕭啟琛關系好,本也沒打算從蘇晏嘴裡問出什麽,豈料他說了一堆,倒和自己不謀而合,滿意道:“的確如此,興許是因為六殿下自小不被捧著哄著,看事情就更加接地氣些。搶在崖州之地種植稻田,不僅可以解了今年河北七郡的饑荒,給朝廷府庫減輕壓力,還有點一勞永逸……這主意真是絕妙。”
“殿下其他的事也略微向我透露過一些,他現在掛名在國子監,和四書五經打交道,實則已經鑽研過前人關乎山川水利的文獻,打算和太傅召集全國的水利匠人,預備解決清光郡每年的水患。”
“想法很好。”蘇致評價完,見蘇晏還要滔滔不絕的意思,連忙打斷他,“殿下比你還小半歲,人家天天念叨的是國計民生,你呢?”
蘇晏立刻委屈道:“是你不讓我上戰場,否則今次我定然隨你一起殺敵衛國!”
“說到這個……”蘇致卷起手中兵書,輕輕巧巧地往蘇晏頭頂敲了下,“待會兒用完午飯就不要去校場了,在家好好打扮下,不求你一表人才,起碼別灰頭土臉的。”
蘇晏警惕道:“做什麽?”
蘇致皮笑肉不笑,將兵書往他懷裡一塞:“等人驗貨。”
金陵有三大酒樓,各自名為煙雨、傾霄和鶴西。其中,傾霄樓前身是個青樓,上不得台面,有頭有臉的人家不會在此操辦宴席;煙雨樓中有歌伎唱曲,也顯得有點不正經,年輕人愛去,可辦家宴未免輕浮。
惟獨鶴西樓,本就是官家的產業。前朝宣宗皇帝南巡在此用過飯,鶴西樓的身價一下子就上漲了許多,等到當今更是貴族世家們青睞的對象。
蘇晏被蘇致提進一個廂房時,坐在眼前的赫然是一面之緣的禦史李彬。李夫人在旁邊和曹夫人熟稔地拉起家常,蘇致把他往裡頭一擠,蘇晏才發現角落裡還有個……姑娘。
大家閨秀出嫁前通常不會見人,但有一種人例外。
蘇晏突然不敢看她,把頭扭到一邊,狠狠地灌了自己幾杯茶。他沉默地吃菜,偶爾被問到了,才不冷不熱地答幾句。李家小姐也不曾開腔,矜持得很,以至於蘇晏回憶時,都不記得她有沒有動筷子。
禦史夫人察言觀色,率先喊了蘇晏:“這是阿晏吧?年紀輕輕的已經是校尉了,聽夫君說,近來京畿防衛也要多虧你——青年才俊,名不虛傳。”
蘇晏禮貌地略一頷首道:“夫人謬讚了。”
“我家絨娘自小便仰慕英雄,”李彬插了個話,對蘇晏示意道,“聽聞今日要同大將軍一家吃頓家宴,緊張得不行。”
曹夫人笑道:“家常便飯而已,絨娘不必緊張。”
“我們膝下就這一個女兒,夫君寵她得很,她兩個哥哥也縱著,平日在家可是誰說話都不聽的,也就今日到了鶴西樓,見了侯爺和小侯爺才收斂些。”李夫人輕輕一拍自家女兒的手,“怎麽也不吭聲?”
李小姐這才抬起頭來,露出一張眉目清淡的臉,對著蘇晏道:“見過小侯爺。”
起先曹氏對蘇晏說的是“花容月貌”,此時見了本尊,蘇晏情不自禁地一口氣噎在了喉嚨,半晌沒喘出來。
李小姐閨名一個絨字,說話有氣無力的,看上去也好似帶病。她膚色過分蒼白,嘴唇也毫無血色,惟獨眉眼如同鴉羽一般的黑,一眼望過來時,蘇晏莫名地為那古怪的目光震懾了須臾。他連忙轉開,專心地和自己面前酒杯深情對視。
他聽著父母與禦史夫婦聊得投機,微微蹙眉,想:“我當真要娶她嗎?”
然而沒人在乎他的意見,大人們推杯換盞,到最後彼此臉上都是笑,仿佛這門親事就此板上釘釘了。惟獨當事人兩個面無表情,活像夜肆上西域商人手中的木偶,一個指令一個動作,看不出有多開心。
蘇晏漠然地和李絨對視一眼,他勉強地笑了笑,對方卻仍舊冷淡,很快又垂下了眼皮。
結束後蘇晏並未同父母一起乘馬車回府,而是自己找了個由頭,從鶴西樓慢慢地往家走。
和沈成君開的玩笑,父母那迫不及待想要自己承繼香火的念想,還有李絨不情不願的表情……蘇晏越想越煩躁,瞥見腳邊一顆小石子,順腳踢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