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會兒秋色正濃,他穿過花園的小徑,就不小心撿到了被揍得狼狽不堪的蕭啟琛。
蘇致遣了府上一位老管家來接,他在東華門等蘇晏。一個人背著行囊,穿過空曠宮道,蘇晏還在糾結自己的難過到底因為什麽,身後突然有人喊他的名字。
蘇晏扭過頭,竟然是綠衣。她一路小跑追上來,見了蘇晏,先請安,然後道:“公子也走得太快了,殿下去太子殿下那兒轉了一趟,回來便不見你,擔心得不行。可容華娘娘喊他去,又分不開身,連忙讓婢子來看看您走遠了嗎。”
他心頭微微蕩起漣漪,嘴角輕輕翹起,卻說:“看我幹什麽?”
綠衣這才將背在身後的手拿出來,將一路攥著的物事遞給蘇晏:“殿下和公子這兩年多一向同吃同住,殿下雖然不說,卻是極為珍重公子的。如今一別,許是日後長大成人才能相見。殿下怕公子把他忘了,命婢子將這個拿給公子。”
手中被塞進了軟綿綿的一團,蘇晏垂眼看去,是個刺繡精致的荷包。他不由得面上一熱,道:“他這是什麽意思?”
綠衣掩口而笑:“公子莫要誤會了,殿下不會表達心意——這荷包是容華娘娘年輕時繡的呢,一共就兩個,一個給了陛下,另個就在殿下這兒。殿下覺得這是最寶貝的東西了,所以才……哦,殿下說的是,‘拿給阿晏,免得以後我認不出他’,並非有旁的意思。”
她一通連珠炮似的傳話完畢,蘇晏臉上卻越發掛不住了。滿心歡喜以為這是蕭啟琛送給自己的,結果只是日後相認用。
……就不該對這人有什麽期待,哪有人幾年不見就認不出的?
蘇晏暗中翻了個白眼,卻也鄭重其事地收好:“多謝綠衣姐姐,也謝謝殿下記得我。”
綠衣見他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樣,忍不住摸了摸蘇晏的頭,溫柔道:“殿下他,自小在深宮中長大,因為容華娘娘的關系,沒人管他,也沒人教他要如何長大。雖然平時淘氣還貪玩兒,但他是個好孩子,公子你也是。”
蘇晏點點頭,綠衣道:“那婢子先回去了,公子,一路珍重。”
“姐姐也多加注意。”蘇晏道,目送綠衣拐過了宮門,這才繼續往前走。
他手頭的那個荷包是淺藍色,像倒映著晴空的湖水,正面針腳細密,繡了一朵蓮花。荷包很小,大約隻裝得下幾枚銅錢。蘇晏捏了捏,發現裡面似乎有東西。
拆開荷包,蘇晏從裡面倒出了兩顆石頭,他看著看著,忽地啞然失笑。
這是此前他和蕭啟琛在國子監時,從花圃裡撿來的。兩顆石頭雖然質地普通,可一黑一白,俱是圓潤可愛,蕭啟琛秉持著他一貫愛好撿破爛的習慣,私自留了起來。
看來是真的把喜歡的東西都送給自己了,蘇晏想。揣好荷包,腳步都輕快了許多。
宮門之外,雨灑輕黃柳條濕。
過往做伴讀的日子裡,蘇晏雖然時常回家,但待不了多久又離開,實在沒有和父母好好交流的機會。如今前腳抵達,立刻被父親叫到了書房。
蘇晏不明就裡,但他去到書房,卻發現裡頭不止蘇致一人。
窗下站著一大漢,大約四旬年紀,目測身長七尺,雖然並不魁梧,可氣勢逼人,望過來時目光炯炯,讓蘇晏情不自禁地瑟縮了片刻。他正想要往後退,父親的手掌卻按在自己肩頭:“我早說過,你歸家之時便開始習武。而習武須得好老師領入門,我雖不期待你能獨步武林或是旁的什麽,日後上戰場也不能一碰就倒。”
蘇晏抬眼望向他,道:“爹,這便是你所說的良師麽?”
那大漢聽了這頗為輕蔑的話,不怒反笑道:“小公子,在下乃皇城暗衛的前任副統領,與令尊曾是酒肉好友。本已定居長安,令尊多次勸說,暫且回來教你兩年——在下冉秋。”
蘇晏“嗯”了聲,先道:“那往後我豈不是要尊稱一句師父了?”
冉秋哈哈大笑:“不必,我隻領你入門,況且行軍打仗,不需要什麽以一當十。令尊著實太過著急了。”
蘇晏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又看向蘇致,對方給他一個寬容的眼神,說的話卻並不溫柔:“這兩年你不必再去國子監,我親自教你。等到十四五,便去軍中吧。”
方才還躍躍欲試的一顆心突然涼了,蘇晏不可置信道:“爹,我一定要從軍嗎?”
蘇致道:“平遠侯府從一開始便是沙場上歷練出來的,與其他的門閥宗親不同,這點不必我多言。阿晏,爹知道你或許不願,但你生在這個家中,自小錦衣玉食,接觸的都是皇親國戚,必然要付出代價——沒有人能無憂無慮地活一輩子,想做什麽便做什麽,世間有萬般身不由己,你要習慣。”
這日,蘇晏如何走出書房,又如何回到自己住處發了一下午的呆,他都記不真切了。惟獨父親說的四個字,振聾發聵。
“身不由己”。
去東宮伴讀,剛開始對蕭啟琛賠笑臉,昏昏欲睡地去聽曾夫子講學,都是他不願的。後來要讓他離開,回家習武,再也不去國子監……
他依然不願,可他不能反抗。
蘇晏坐在榻邊,腦海中難以抑製地想起某個人。這人喜歡和他挨在一起,手中隨時抓著零食,什麽瓜子、花生、果脯和糖塊兒,總要吃點才舒服,有說不完的話,一會兒說東宮的婢女長得不美,一會兒又嫌棄承嵐殿太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