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啟琛坐在蘇晏旁邊,在紙上寫寫畫畫,一副用功的模樣,蘇晏探頭去看,卻見白紙之上全是墨點子——倒很像梅花了。
他忍不住暗自發笑,蕭啟琛聽到,扭頭看過來。兩人猝不及防四目以對,蘇晏指了指經書,示意他好好聽先生的講,蕭啟琛不置可否,繼續畫他的梅花。
“……恭則不侮,寬則得眾,信則人任焉,敏則有功,惠則足以使人。為人君者,須得行此五者以利天下,澤百姓,是為仁君。為人臣者,行此五者,亦可以為仁臣。治世也,非一人之功,是故克、伐、怨、欲不行焉。”曾旭言畢,見下首太子聽得專心致志,不由得頻頻點頭,和藹道,“殿下可知道了?”
蕭啟平頷首道:“謹遵先生教誨。”
曾旭滿意地捋了捋花白胡子,眼神隨意地瞥向蕭啟琛,卻見他置若罔聞,只在白紙上畫著奇怪的花紋。雖然心下不滿,曾旭到底看輕了他,故而一個字也沒說。
後來蘇晏又被點起來回答了好幾次,以至於他如坐針氈,恨不能趕緊回家——蘇晏很有自知之明,他不是讀書的料,小時候在家和兄弟一起念書,對方都比他沉得下心,如此大庭廣眾之下念著“之乎者也”,實在是耳朵都要生繭。
這一日好不容易捱過,曾旭大發慈悲,體恤六殿下初次聽學,比平時早了兩個時辰便將眾人放了。可太子殿下還有許多問題要與曾旭探討,苦了一幫跟著他的伴讀們,誰也不敢提前走。
蘇晏打了個哈欠,歪倒在桌上,心道:太子殿下哪來這樣多的疑問?
正當鬱悶,忽然手肘被輕輕觸碰,蘇晏偏過頭,只見身側座位上的蕭啟琛噙著一抹怡然自得的笑,向他展示自己今日所作。
王公貴族愛好風雅,必會琴棋書畫均有涉獵。然而蘇晏家中武將出身,自來不愛這些風花雪月的玩意兒,他並不懂如何品鑒畫技,卻生平初次覺得,這幅畫好看得很:湖畔墨梅,湖中無水,梅花枯萎大半,實在不是積極向上之兆,但其中恰到好處的頹廢,經由少年人的筆,卻顯得格外生動了。
見他目光閃爍,蕭啟琛遞過來,小聲道:“送你。”
蘇晏還記得不能失了禮數,連忙道:“多謝六殿下。”
聞言,蕭啟琛笑得眯起了眼。他本是好相與的長相,不刻意端著、或者想要達成什麽目的時,幾乎可以說是可愛的。
蘇晏略微錯開眼,將這幅梅花夾在習字的紙中,一起帶回了住處。
自那幅畫伊始,蘇晏便感覺到蕭啟琛時常對他示好。說是示好,可也並不準確,他是天生貴胄,不需對臣子如此諂媚,然而蕭啟琛的確一到閑暇時便來找他。
太子蕭啟平樂見其成,因之前在東宮私鬥那事,他對啟琛始終有愧疚,見對方似是放下了罅隙,還跟蘇晏玩得不錯,便放任他們終日黏在一起。事已至此,就由不得蘇晏說什麽了。
好在國子監內都是些尚未知曉人情世故的少年,曾旭又三令五申不許拉幫結派,他與蕭啟琛相好,也不會有人對此抱有成見。
這日,蘇晏清晨起了個大早,預備在院中練一套拳,活動活動筋骨。如今已是初冬,其他幾個伴讀都是文臣之子,體質不如他自小被父親鍛煉出來的好些,這個點大約還在被窩裡不願起來。因而院中安靜得很,鳥鳴都聽不到。
蘇晏對習武其實心向往之,蘇致應允過,待他年滿十歲便開始教他,在這之前,只有一套簡單拳法用以強身健體。
這套拳法剛打完,蘇晏額上出了一層薄汗,卻並未覺得舒服些。他正要去打水洗漱,驀然回首,卻見廊下站著個人影,杏色衣裳,看著單薄極了。
蘇晏看清是誰後,疾步走去,道:“殿下,怎麽穿這麽少,不冷嗎?”
蕭啟琛擺擺手:“冷不了,冬日裡承嵐殿一直如此,我習慣了——方才你練的那是什麽拳法,是對體質好的麽?”
蘇晏頷首:“是家父教的。”
蕭啟琛與他並肩,慢慢地朝向回廊盡頭走去,道:“你父親對你真盡心。我自打有記憶以來,一年也難得見父皇幾次,更別提他親自跟我說些什麽體己話了。其實那日,劉慶岩他們欺負我,後來我跟平哥哥撒謊了——他雖出言不遜,可是我動手在先。你現在知道了,背後莫要向殿下告狀。”
蘇晏不知如何接話,於是“嗯”了一聲。蕭啟琛笑了,伸手拍了一把蘇晏的後背:“你這人也太呆了,也難怪我喜歡跟你說話。”
他的不善言辭竟被蕭啟琛陰差陽錯地解讀為了木訥,蘇晏不好反駁,隻得認下。他不知如何與帝王家的人相處,不論是太子,還是這個六殿下,縱然他們性格各異,作風也不盡相同,到底生而為皇子,不能隨意得罪的。
蕭啟琛又問:“那套拳……你能教我麽?”
蘇晏一愣,笑著點點頭。
原來劉慶岩之事仍舊在蘇晏心中留下了陰影,他很長一段時間內,都不太能與蕭啟琛自然地說些好聽的溢美之詞。
蕭啟琛問他,蘇晏便答了,事無巨細,知無不言。
通寧二十三年的冬天奇冷無比,蘇晏身居東宮,不曾歸家。在下學後,他時常被蕭啟琛拽著跑到承嵐殿,或是禦花園,兩個人都身量尚小,卻已經走過了許多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