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啟琛學過騎射,不過比起蘇晏顯然差得太多。他翻身上馬不算瀟灑,抓住韁繩時還有些緊張,蘇晏微微一笑,拉住轡頭:“我給你牽馬。”
此刻他居高臨下,看什麽都新鮮。從煙雨樓回去台城要經過朱雀大街,太宗皇帝時為著交易方便,廢了前朝的全城宵禁,在朱雀大街附近開辟出一個獨特的區域,以作百姓夜間消遣的去處,稱作夜肆。夜肆通宵開放,期間禁軍金吾衛巡查,維護秩序。
他們若要回到台城,必定經過夜肆。
萬家燈火時,夜肆的燈又更加明亮,雜耍藝人的表演迎來陣陣歡呼,西域商販推銷頗有異域風情的裝飾品,酒樓迎來送往,百姓絡繹不絕,著實一片河清海晏的太平盛世。
“仔細一算,四境不聞金戈鐵馬也有十五年了……”蘇晏突然感歎道,他想起什麽似的,回頭問,“阿琛,我聽爹說,你的名字和突厥有關?”
“是啊,我抓周時抓了一把弓一支筆,第二天就傳來突厥被平遠侯滅了主力,不得不稱臣的戰報。平遠侯凱旋時,帶來大批突厥進貢的奇珍異寶,父皇很是高興,於是給我起名‘啟琛’——巧合也好,吉兆也罷,父皇其實很寵我。”
從那以後,突厥便一蹶不振,但最近為何頻頻接觸邊境,蘇致去雲門關守城,若非戰事緊迫,他那個性怎會親自上陣……
蘇晏若有所思,蕭啟琛順勢在他頭頂一拍,道:“不聞金戈之聲難道不是好事?你在想什麽呢?”
木觀音、紫檀、離奇認罪的小宦官、皇后、東宮、蕭啟平、阿琛……
腦海中那日見過的突厥人形象一閃而過,蘇晏抬眼見蕭啟琛盯著自己看,那點淚痣在滿街燈火下格外鮮豔,不覺先愣住了,本能地搖了搖頭。
他覺得自己越來越容易走神了,尤其是面對蕭啟琛的時候,他的眼睛太勾人,不知不覺就忘了想說的話。每到這種時候,蘇晏便會隱隱地厭惡自己,偏生導致他這種矛盾心情的罪魁禍首無辜極了。
蕭啟琛好像有千面,謙遜隱忍、心思深沉是他,意氣風發是他,不諳世事、純良天真好似也是他。蘇晏一直以為他們自小一起長大,應當最了解彼此,他篤定蕭啟琛是能掌控住自己每一次情緒的變換,可反過來呢?
照顧蕭啟平,在趙王面前示弱,適當地對皇帝賣乖;籠絡謝暉,拉攏太傅,聯系韓廣。這些乍一看全是巧合,實際上沒有一步不精妙,恰如其分,八面玲瓏,把全部的關系中心都抓在了手裡——
蕭啟琛安穩地在宮裡虛度光陰,蘇晏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現在蕭啟琛要爭了,蘇晏又覺得他心思太重,不好接近。
他不禁問自己:“蘇晏,你到還要他如何呢?”
兜兜轉轉,此刻滿天星辰,秋風送來城南的萬戶搗衣聲,與夜肆的熱鬧格格不入。剛才他還未這些“巧合”而欽佩蕭啟琛想法穩妥,這時卻有些迷茫。
“……沒事,”最終他對上蕭啟琛的眼,輕聲說,“走吧,太晚了。”
第13章 趙王
那天蘇晏反常的發呆把他自己攪得心神不寧,也讓蕭啟琛看在眼裡。他不去多問,配合地笑笑,翻身下馬,跟在蘇晏旁邊,作勢看街道兩端的熱鬧,不再去跟他找話。
蘇晏有什麽想法基本都寫在了臉上,一目了然,連裝腔作勢都不會。蕭啟琛見他心裡有事,估摸著多半跟這一夜發生的事有關,自己正心虛,不敢再招惹。他心如亂麻地想,莫不是蘇晏也和平哥哥一樣看出什麽了嗎?
他還小,對權力的崇拜方才從正大光明的太極殿上投射出來,暫且無法心無旁騖去追逐。蕭啟琛一顆心裡放了太多東西,面面俱到哪有這麽輕易。
蘇晏送他到東華門,禁軍將領認出蕭啟琛,主動調了一隊人馬護送他回承嵐殿。
他的身影愈來愈小,直到看不見,蘇晏上馬,拍了拍驚帆的頭說“走”,馬兒應聲而動,一路小跑,直向侯府的方向。
平遠侯府現在的主人和它的前任們相比,不爭功不議政,也不愛參加王公貴族們私底下的宴會,似乎有些過於沉寂。
朝臣們習慣稱呼蘇致是“大將軍”,這三個字在太平時代總帶著些調侃,蘇致照單全收,懶得理論。他日前駐扎在了北境邊緣,好似從空氣中嗅到了北方野狼不安分的膻味,一刻也不放松。
金陵的守備托付給了沈成君和蘇晏,而蘇晏一股腦地讓沈成君做主。他將驍騎衛駐扎在了南苑,自己也住在那兒。沈成君見蘇晏年紀小,許久不回家,對他格外網開一面,讓他回家去玩——沈成君仍舊沒把蘇晏當回事。
侯府如今的管家姓王,全家上下都叫他王伯。蘇晏回府時,特意從側門牽著馬進去,將驚帆往馬廄一拴,自己悄悄地回房了。
平遠侯夫人已經成了個精致的擺設,終日在佛堂念經,比做姑娘時還要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蘇晏換下軟甲,發髻散開,重新扎成一束,他挑了件線條柔和的長衫,朝佛堂而去,預備跟母親報備一聲。
那裡亮著長明燈,最近一年夫人好似終於接受了另個兒子不在人世的消息,像模像樣地立了個牌位,供奉其中。蘇晏走到佛堂門口,遲遲邁不開腳步,他聽見自己的親娘對著牌位說話,心頭一陣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