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綏一手按著肚子,一手撐在木床邊緣,向前探身貼近燕紀:“你為什麽篤定朕會因為這些孩子留下,而不是因為恐慌而盡快逃走?”
帝王的目光難以直視,即使是只有二十歲的帝王。
不足三尺的距離,即使燈光昏暗,燕紀也感覺自己疤痕縱橫的臉過分清楚地暴露在燕綏眼中,他往後挪動,後背抵上濕冷的牆壁。青苔仿佛鑽破皮肉長進心裡。
“港口我也布置有人,”燕紀垂在身側的左手攥拳,側臉將傷疤隱進黑暗中,“就等你自投羅網。”
“投什麽羅網?讓那些還沒半人高的孩子來圍捕朕嗎?”
“你——”燕紀身體一僵,震驚的話語被咳嗽堵了回去。
兩年前,那個怯弱到不敢抬頭看人的孩子已經變得牙尖嘴利咄咄逼人了。這樣的變化,和他身後那位權傾朝野的攝政王脫不了關系。
旁人看來是君臣針鋒相對,實際上,那是一個帝王成長磨礪的過程。
“朕不過是用你對朕的語氣反過來對待你。”燕綏微抬起下頜,言語桀驁是他這兩年來幾乎日日和徐嘉式修煉實用的功課。他知道怎樣說出最無情冷酷直刺對方軟肋的話,只是沒想到會用到堂兄這裡。
燕紀咳嗽,本想抬手遮掩口鼻,但動了動左臂又很快落回原位:“你會為輕敵而付出代價!”
“朕沒想把堂兄作為敵人。”
“別叫我堂兄!從前的燕紀已經死了!”
“或許吧,但朕很想念從前的燕紀哥哥。”燕綏歎息一聲,回想往事,“朕出冷宮時,皇兄已經包攬了大多政務,雖然也帶朕四處見識,終究是忙裡抽閑。朝政太重,壓得他神情嚴肅不苟言笑,朕其實對皇兄敬畏多於親近。吳王的兒子們比朕大了太多,也並不把朕當回事。鄭王的兒子裡,或是面笑心不笑,或是客氣得近似生人,只有你不卑不亢,對朕溫和地笑,說「若有需要,隻管找我」。雖然朕那時怯弱至極,連自己出宮都不敢,更不敢給人添麻煩,但朕還是很感激,心想做不成皇兄那樣獨當一面的儲君,像你一樣從容自如也很好。朕與你見面次數很少,若不是此次之事,或許朕不會再想起你。但真正回想之時,全念著堂兄的好。”
燕紀本就滯澀的呼吸節奏更亂,他轉頭,試圖將燕綏挪出自己視線范圍。
“朕沒想到,後來會發生那樣的事。不到三天間,朕失去了太多親人——父皇、皇兄、皇叔……堂兄你失去的比朕多的多,朕明白的。兩年過去了,堂兄,我們都變了太多,但朕還是願意相信,有些東西是不會變的,你還如當年一樣溫和善良。堂兄,朕不願與你為敵,還是願意稱你為堂兄。一生一世,我們都是親人。”
明明燕紀後背已經抵上牆壁,但他還是控制不住想後退,濕冷的青苔被磨碎,黏膩的水氣滲透襤褸衣衫,浸入脊骨,讓人不住顫抖。
水瘡癢如附骨,燕紀想將本已不堪入目的臉抓得更爛,好讓燕綏認不出他來。但一想到一隻手抓撓的模樣太過可笑,心下便一片頹然,周身都失去力氣。
燕綏看著如朽木一樣沉寂的燕紀,忍住心頭抽痛,繼續道:“朕知道,從執行計劃開始,堂兄就沒有想要朕的命,也沒有想讓大陳生亂,你只是想看朕是否堪為帝王,是否對得起天下百姓,或許還想見朕而已。”
燕紀抬了抬眼,嘴唇翕張但沒有發出聲音。
“你不用否認。那些孩子回來之後,朕便確定,幕後之人並非歹徒。堂兄你的生活艱難至此,還在看顧那些無父無母的孤兒,若不是你平日善待,他們怎會個個乖乖聽話?你還是當年那個仁心善良的燕紀。”
“孤兒失蹤之局本來很難破解,即使朕用花王收養孤兒為借口拖延,只要你不放回那些孩子,朕還是不能破局。但有孩子病了,你不能眼睜睜看著疾病傳播,讓無辜的孩子丟了性命,所以你把他們都放回來了。你相信朕會妥善照顧他們。這本身就是你對朕的考驗,朕通過了。至於利用此事讓朕自投羅網,更是氣話,如果你還有其他人手,不會放任自己在這裡忍受疾病的折磨。”
“堂兄,你還如當年一樣善良。”燕綏去握燕紀的手,燕紀不知陷入了什麽回憶沒有及時躲開,再掙扎卻感覺手被牽引著貼上隆起的腹部,聽見燕綏說,“堂兄,你讓阿術摸朕的肚子,不如親自確定。”
燕紀的手掌顫抖,下意識想收手,卻像被某種不知名的力量控制住不能挪動。
“我們身上都流著燕家的血脈,如果朕是妖孽,堂兄你又是什麽?”燕綏握著燕紀枯瘦的手腕,“堂兄,朕知道你收養阿術是因為忘不了嫂嫂肚子裡未出世的孩子——”
話未說完,燕紀反應強烈,猛地抽回了手:“閉嘴!你不配提起蘭兒和孩子!”
“好,不說他們。實話告訴堂兄,朕不止懷了孕,還是雙生子。東巡便是為了給這兩個孩子一個正當的名分,朕想讓他們做堂兄的孩子。”
燕綏掌心一空,伸手,指尖掃過燕紀臉上猙獰的傷疤,眼淚緊跟著落下來:“堂兄你受苦了,從前苦難有父皇失察之過,讓宦官得權作亂。朕會努力做一個好皇帝,不再讓這樣的事重演。堂兄,你信任朕的,你把那些孩子放回來就是相信朕的。跟朕回京去吧,這兩個孩子會像尊敬親生父親一樣待你,朕會傾盡所能補償你。堂兄,放下仇恨,跟朕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