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桑用衣服將她臉上的血汙擦乾淨,酸澀道:“我都幹了些什麽,我……”
柳弦月不住搖頭,哭得氣都透不上來了。原以為與早已逝去的親人久別重逢,她應該感到萬幸才對。可她忍不住,一張口便是充滿了怨懟的話語:“哥哥,你去哪裡了,你為什麽不來找我?”
村子被燒成一片灰燼後,她便被賣到了比原來更落後的村裡。腳上拴著鏈子,與牛睡在一個棚,日日只能枕著柴草,聞著牛糞入睡。買她的主人喂她些餿飯餿菜,高興了多添幾根骨頭,不高興了便踹她兩腳。
她經常會夢到父母與兄長還在的時候,即使知道是夢也遲遲不肯醒來。因為一睜眼便又要面對冰冷刺骨的現實。
她時常覺得,如果親人還在,一定會來救她出去。可她已經是個孤兒了,比草原裡的草還要下賤。
離離原上草,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可她被人掐著脖子就會死,況且活著也生不如死。
格桑攥著她的手腕,五官皺在一起,發出的聲音沙啞又不成句:“玉珍,別哭,別哭。”
眼前高大的男子與記憶中的兄長重疊在一起。
十幾年前的浩劫中,格桑說了一模一樣的話。
柳弦月的村莊與大梁離得很近,站在屋子裡朝外看去是一片茫茫的草地,再遠處便是皚皚雪山。
她枕在草地上,望著雪山出神。
據說在山的背面便是大梁。
她沒去過大梁,只聽村裡人聊起過這個地方,他們說大梁人很壞,將原本屬於羌族的土地佔了去,一路把他們打到布拉爾雪山另外一邊才罷休。
萬幸有布拉爾山的阻礙,大梁人很難再對羌族進行下一步的進攻。兩個民族便形成了一種微妙的平衡。
只是每年還要給大梁的皇帝送去很多很多的貢品。
柳弦月問格桑:“很多很多的貢品是多少?”
格桑趕著羊,敷衍地回了一句:“夠你一輩子不用放羊不用乾活。”
柳弦月哼了一聲,知道兄長在敷衍自己。
格桑這個年紀已經初懂人事,他又是村裡扣扒的兒子,對自己的要求自然更加嚴格。村裡與他一般大的少年不少都在背後笑話他,說他成日與妹妹呆在一起,很丟人。
所以格桑不想理她也正常。
但柳弦月性格乖戾,素來玩得也野,喜歡成天成天爬樹瘋跑,村裡女孩也不愛與她玩在一起。她覺得很沒勁,從小一起玩的格桑,個子越長越大,心眼卻越長越小。
她聽見母親喊她和哥哥回家的聲音,於是便從草地上一躍而起,蹦著回了家。
格桑老老實實將羊群趕回羊圈,回到家時她已經吃完了兩個饅頭。
她父親看了眼格桑,又看了眼柳弦月,說:“你們倆最近靈力可有精進?”
柳弦月點頭,格桑搖頭。
父親笑了笑:“格桑,你可得加油啊,別被妹妹超過了。”
柳弦月洋洋得意,沒注意格桑放在膝蓋上的手緊了緊。
吃完飯,母親與父親一同洗碗。
母親憂心忡忡道:“聽說大梁的軍隊最近到了丹水,我這晚上總是睡不踏實,要不還是搬家吧?”
父親渾不在意:“出口有大巫的結界擋著,有什麽好怕的。世世代代的祖宗都埋在這裡,要是搬了他們怎麽辦?”
“唉……”
“與其擔心這個,不如想想格桑和玉珍。我看玉珍的天賦要比格桑強些,只可惜是個女孩子。”
“噓,小聲點。格桑這孩子心思敏感,別被他聽見了。”
“聽見又怎麽了……”
後面的對話柳弦月沒有聽見了,因為她聽到格桑重重摔門的聲音,看到了他飛奔離去的背影。
“哥哥,哥哥!”柳弦月邊追邊喊,前面人也沒有絲毫回頭的意思。
柳弦月在後面追著他鑽進林子,沒一會兒便跟丟了。
她在林子裡轉來轉去,找了很久都沒有找到回家的路。
當天晚上雲層很厚,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
她獨自在林子裡打著轉,聽著林子裡的風吹草動,心裡免不了有些毛毛的。她想著要不隨便找棵樹爬上去湊合一晚,等到了白天便好找路了。而且說不定晚上爹娘就會來找她。
於是她爬上樹枝,靠在樹乾上,沒一會兒便睡著了。
柳弦月當然還是找到了回家的路。
她在樹枝上被鐵蹄聲吵醒,一眼便看到了西面燃起的滾滾濃煙與火光。
柳弦月已經不記得自己是怎麽回去的,因為記憶只會選擇性加深令人難過的片段。
她隻記得原本寧靜安詳的村莊,到最後燃起了熊熊的烈火。
身穿盔甲的士兵說著她聽不懂的話,挨家挨戶的踹門,用刀槍指著村民,把人全部集中到前面的草原上。
一群士兵面無表情地圍繞著他們,男人們被捆住手腳,抱著頭蹲在地上。女人和小孩則被集中到另一邊。
然後讓女人和小孩報上自己的名字,再當著男人的面殺掉他們。
柳弦月抖著身體回家,在看到院子裡父母的屍身後立刻“哇”地吐了。
她發不出任何詞句,只能趴在父母屍首邊“啊啊”的叫著。
原來人在最痛苦的時候是說不出話的。
她四處尋找著父母的魂魄,如果人剛死,那魂魄應當還在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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