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善治寫字的手猛地一停,眼眶紅了,變得悲痛欲絕,“別……別提了。我一點都不想聽這件事情,哪怕一個字。”
他咽下喉嚨裡的酸痛,強作鎮定,只是聲音有些顫抖,“佛說有輪回,人本質是不死的。所謂的死亡只是換了一個身體再繼續生活,那麽生與死不過是一種唬人的假象。阿禰就是如此,他只是換了個身體,和他最喜歡的草間一起生活罷了。”
他頓了頓,樣子很堅毅,說出一個亙古不變的真理:“他還是我唯一的兒子,我還是寵愛他的父親。其實什麽都沒有變……”
鏡善治整理好表情。末了,他將寫好的紙拎起來,滿紙的娟秀字體,“這是致皇室的推薦函,我已為你寫好。”
林清泉去接,那張紙卻像白色幽影似的撤掉了。
“小林家,開心嗎?”鏡善治那雙黑黝黝的眼睛透過推薦函的上邊看來,和鏡阿禰的極其相似。
父子至親的血緣,讓他這一刻仿佛鏡阿禰附體,就像他的兒子重新現世一般。林清泉有毛骨悚然的感覺。
“你開心嗎?”鏡善治再一次問。
林清泉微微點了頭。鏡善治把推薦函給了他,不鹹不淡地說:“開心就好。阿禰在給我的最近一封信中,也說自己非常開心。”
林清泉鎖緊眉頭,“他為什麽非常開心?”
鏡善治虛晃瞅他一眼,淡淡一笑,就像刻意守護什麽秘密,不作回答。
他恢復正襟危坐的姿勢,用老師的語氣叮囑道:“拿著你的推薦函去宮城,在桔梗門前會有一個醫官接應你。那名醫官是我的心腹之人,他會找轎子載你進入皇室的偏殿。一般不出兩天,皇帝便會傳你去面聖。到那時,能不能入他的眼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林清泉細微地察覺到端倪,“您不同我一起返回皇室嗎?”
鏡善治笑了兩聲,“我向皇室請了長假。我要留在醫館製藥。”
“是為了研究律令草的劑量嗎?”
“恰恰相反。律令草並不重要,我已交由手下研製。”
鏡善治眼神幽暗,“我想製的,是能促進魔胎覺醒的藥。這個世上既然存在像律令草這樣能流墮魔胎的藥,自然也存在能加固魔胎、促進覺醒的藥。”
一時間林清泉泛起冷意,難以相信這天下之大不韙的話會從救苦救難的醫師口中說出,還是像鏡善治這樣最頂尖的醫師。
促進魔胎的藥物,在江戶是反人類的存在,絕對會被列入違禁藥品。
但考慮到他身為一個父親,想要讓鏡阿禰覺醒而重臨於世,哪怕是魔身也沒關系……
這份心情居然也是可以理解的。
鏡善治知道自己出言不妥,看林清泉一眼,問道:“怎麽?你想阻止老師嗎?”
林清泉說道:“鏡大人是與您血脈相連的親生子。就算我強力阻止,您也不會打算放手吧。”
鏡善治怔了一下,臉色一變,“你和阿禰確實有點相似。”
隨即他甩了甩壓皺的袖子,又變得若無其事,背過身冷峻地說:“你走吧。你我的師生緣分大概就隻此一晚。或許,我們此生不複相見了。”
林清泉收好推薦函,不再說話,對著他的背影行了一個規規矩矩的禮。
*
從上焦館下來走在山間,無需提燈籠照亮山路,因為玄武祭的花火還在燃放,五光十色像是從黑墨裡過濾出的油彩,滴滴噠噠散落到世界各處,將黑夜照得如同白晝。
距離山腳越來越近,山下的人聲像煮沸的濃湯蒸騰上來。
林清泉聯想到運動會上的歡呼聲。
前世的某天,他在高溫烈日下比賽射擊。打完最後一槍時全場沸騰,叫喊聲像開水般迸濺得到處都是。
他那時在移動靶和靜止靶上都得了前所未有的高分,震驚四座。
在領獎台上,給他頒獎的是投資方財閥的兒子,和他年齡相仿卻比他高半頭。
這個出身豪門的同齡人,在把獎牌掛到他脖子上後,主動提出要跟他握手。結果握手的那一刻,冷不丁抓住,翻過來,撫摸了下他指肚上因長期練習而磨出來的繭子。
可當時的林清泉隻覺得這人有病。
嘭地,江戶的花火燃得更加密集了。
林清泉站在變幻詭譎的光色中,冷暖色調在他臉龐上不停跳躍。
從山下慢慢走上來一個人,腳步顛三倒四,晃晃悠悠像個沒有自主意識的喪屍。
林清泉低低喚一聲:“西瓜。”
隔得老遠,他一眼就認出他來。自從上次兩人不歡而散,他約有四五日沒見過西瓜了。
林清泉來自於一個黑暗腐敗、物質至上的時代,現在又處於一個信奉絕對精神、恨不得殺身成仁的極端背景。
他從一極步入另一個極,深悟無常,這個世界沒有什麽是不可失去的。所以本以為自己對夥伴這類東西早已波瀾不驚。
但實際再見面時,竟有一些恍若隔世的感慨。
某些東西他本以為不值一提,可在潛意識裡早已為此付出了籌碼。
西瓜提著酒壺,搖著軟塌塌的身體湊過來,張口就是濃烈的酒氣,“我啊……一輩子最不會忘記的東西就是:海龜。嘿你知道嘛?我最討厭的動物,就是海龜……”
林清泉重重拍了拍他的臉,“你喝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