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尋扯過手帕捂住鼻尖,隔著白綾橫了他一眼,黑著臉道:“無礙,補過頭罷了。”
此丹黑氣極淡,藥性卻強,君尋如今身體像個漏了風的娃娃,虛不受補,根本承受不了這麽強的補藥。
看樣子,這些村民冥想時所用的丹藥,根本就不是為了讓他們與“神明”聯系更加緊密,而是為了讓他們無視體內生命力被抽取的虛耗,反而覺得冥想後精神百倍,從而在拜神一事上愈發勤勉。
如此類推,那增進修為的丹藥與極樂丹的效用應該也是八九不離十。借助藥丸本身藥性發揮時產生的滿足感,來填補生命力被抽取的消耗。
表面上看起來似乎真的或修為提升、或翻雲覆雨、或強身健體,實際上底子已被不知不覺中掏空了。
但……黑氣在這之間,又起到了什麽作用呢?
“補……過頭了……?”
容華喃喃重複著師尊的話,下意識望向掌中瓷瓶,恍然大悟。
可就在二人低聲交流的同時,神壇前此起彼伏的歌聲驟然止歇。
最上首的華服祭司垂下雙臂,神情悲憫地看著站在人群最末尾的師徒二人,開口時,嗓音似乎自成韻律,帶著一種蠱惑人心的玄異力量。
“二位遠道而來,為何不一同參與淨化之禮呢?”
話音落下的瞬間,所有跪地村民驀地抬首,又齊齊轉身,直勾勾向著師徒二人望了過來。
所有人動作都出奇驚人的一致,甚至抬頭時的眼神,都是一模一樣的空洞死寂。
容華心頭一凜,下意識錯身,擋在了師尊面前。
滿地香煙中,黑霧彌漫而起。
方才還神態疏懶的君尋驀地直起背脊,白綾之下,紫眸星海翻卷,亮得攝人。
華服祭司露在外面的半張臉笑意盎然,卻陰惻惻的,看著令人不爽:“看來二位是不準備參與淨化了?”
君尋聞言,隨手將容華撥開一旁,薄唇輕勾:“……淨化?就憑你?”
華服祭司一噎,面上終於出現一絲裂痕。
他終於不笑了,一隻眼死死盯著君尋,仿佛在看一個將死之人:“真是不不友善的外來者……”
祭司忽然張開雙臂,高喝道:“信徒們!讓愚蠢的外來異類看看,歸一神的威嚴不容侵犯——”
神情空洞的村民們周身黑氣大盛,紛紛抬起頭來,唇瓣翕動,口中念念有詞。
“異類,異類……”
“歸一……”
“殺掉,都殺掉……”
容華秀眉緊皺,逢春出鞘,靈力流轉冷銀劍鋒,空氣中登時飄起濛濛細雨。
君尋雙臂環胸,左腕濯心感應到衝天黑氣,瘋狂震顫,與此同時,鬢邊金羽飄搖飛出,光華閃現。
華服祭司又開始高聲唱起那首東施效顰的敬神曲,就在這歌聲中,村民們再次神態瘋狂,一如沈夕風記憶晶體中那般,張牙舞爪地向著二人撲來!
“無神之天,無聖之世,永夜將臨,唯吾歸一……”
容華咬牙,逢春揮出一道劍風,登時將最前一排掀飛。
可這些村民卻好似變成了沒有痛覺、不會受傷的怪物,才倒地便手腳並用地再次爬起,直衝而來。
君尋這次看清楚了——
就在那祭司下達命令的同時,這些村民體內長久積累的黑氣瞬間爆發。本就脆弱的身體及靈魂根本承受不得,幾乎是瞬間被奪走了生命。
如今之所以還能行動,也只是因為身體還受到黑氣操控罷了。
他移動視線,落在容華握劍用力過度的發白指節上,忽然緩緩伸手,覆了上去。
冰冷手掌忽然被溫熱覆蓋,容華霎時一顫,轉眸有些無助地回望,嗓音輕顫:“師尊……”
“奉吾凡軀,獻吾殘魂,福澤惠世,唯神歸一……”
華服祭司還在唱,君尋沒有應他,握住少年手掌與長劍的右手卻緩慢發力,不容抗拒地強迫對方舉起長劍,對準了神情愈發癲狂的村民。
君尋體內早已透支,此刻解開封神印,本就千瘡百孔的內腑傷勢牽動,周身登時一滯。
容華敏銳地察覺到了身後之人一瞬間的僵硬與驟然升高的體溫,下意識要回身,卻被君尋用盡全力,死死按住。
“看好了——”
君尋忽然垂首闔眼,將眉心抵住了少年後心。
熾熱靈識登時湧入,順著脊骨一路向上,湧入雙目,容華雙眸一熱,眼中世界頃刻顛覆。
他看見灰白香煙繚繞的空氣中,無盡黑霧奔湧翻滾,張牙舞爪,猶如地獄惡鬼;發現那些瘋狂的村民身上死氣繚繞,幾乎遮擋猙獰面容;還察覺華服祭司身上靈氣繚繞,分明是修為不俗的仙門之人,卻與這股不詳黑氣為伴,戾氣深重……
容華甚至一時忘記要如何出劍,一股極為強盛的情緒緊緊攥住胸口,讓他險些難以呼吸。
……原來師尊眼中的世界,是這樣的嗎?
如此真實,如此醜惡,如此殘酷。
這個世界將一切鮮血淋漓與魑魅魍魎都如實在他眼前揭示,毫無掩飾,無所遁形。
怪不得師尊一直厭倦懶憊,對萬物都提不起好感,竟是因為一早就看透了無數虛偽掩飾之下的醜陋真容嗎?
逢春劍尖微顫,容華耳邊卻忽然響起師尊那一夜的隨口調笑。
他問,你真的覺得活著很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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