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記得,自己頑劣,數次逃了宮宴出去找樂子而忘記時間,就算更深露重時回宮,也總不會受到阻攔。
這巍峨城門會隻為他一人而開——因為父皇掛記他,從不忘吩咐下去,為他留栓。
猶記得,城門被破,他被母后塞進晃晃蕩蕩的青樓馬車,往後望去,城門缺口上倒掛著士兵觸目驚心的屍體,黑血沁入城門石縫,血腥味久久不散……
數不盡的複雜情緒最終隻化為一聲低沉歎息。
燕澤玉悻悻收回撩起窗簾流蘇的手,不願再看這城門易主的刺眼畫面。
這才剛入城門關,若是這初始都受不了,等真正進了大晏皇宮,那些往日舊景一一入目時,他又該如此自處呢?
前路坎坷,他還有好多事情要做,萬不可在此前功盡棄了。他在心底默默告誡自己。
可就算他做足了心理準備、胸中警示過千千萬萬遍,但真真兒被辛鈐扶下馬車,足尖重新踏上這片熟悉的磚石的一瞬間,他還是幾乎不敢呼氣,那是他完全無法克制住的生理性的反應,就像被風眯了眼會流淚——這是本能。
所幸,辛鈐牽他的那隻手攥得極緊,仿佛是包裹在他即將碎裂的心臟外的唯一一層庇佑,也仿佛是刻在眼前的訓*的重重碑文。
總之,他在深吸一口後,重新歸於平靜——至少表面上是這樣的。
燕澤玉跟在辛鈐半步之後,低著頭,仔仔細細、一步一步踩在男人踩過的石板。
他企圖用這樣的方式來減少入目的舊景。
可就算他不抬頭、不過問、不掃視,他仍舊記得這每一步方向是朝的哪一宮,路上會經過幾個亭台幾處閣樓……
生活了十幾年的地方,哪是一朝一夕能忘卻的?
他從前住長樂宮的後殿,長樂宮還有個特殊的別名,也是大家最常叫的名字——東宮,皇儲太子的寢宮。
原本,燕澤玉到了入尚學院的年歲後就應搬出東宮,另擇一處宮殿居住,但太子哥哥喜歡他,他也喜歡太子哥哥,再加上兩人一母同胞,成年後奪嫡之爭概率極小。
父皇心一狠,違背祖製下了一道前所未有的旨意——將他養在東宮。
就這樣,燕澤玉成了大晏王朝開啟以來,第一個不是太子卻能住長樂宮的皇子。
彼時,他並不懂得父皇這道旨意寓意了如何的寵愛,腦子裡只有一個模糊的概念:他可以跟大哥一起玩、永遠不分開了!
某種程度上來說,他算是燕瀾延一手帶大的孩子,燕澤玉與大哥接觸的時間甚至比接觸母后的時間更長久。
大哥比他年長十歲,他還在牙牙學語時,燕瀾延已經能單手抱他打柳摘花或是撲蝶抓鳥,燕澤玉今生寫下的第一個歪歪扭扭的字不是書院先生教的,而是大哥握著他手,一筆一劃寫的……
也不知什時候,大哥身後除了他這個跟屁蟲,還多了個與燕瀾延年齡相仿的青年,總著一身青灰色的長袍,看上去文縐縐的有股尚學院裡老學究的古板氣。
太監侍女們都說他是太子殿下的伴讀,是日後大哥的左膀右臂,叫他跟那伴讀好好相處。
大哥也讓他叫那人‘漣哥哥’。
燕澤玉一開始不喜歡這個‘漣哥哥’,覺得這人搶走了大哥的愛,覺得這人凶巴巴的,會像教書先生一樣打他手掌心。
直到後來,青年似乎變了,變得不再古板無趣、變得開朗愛笑。
葉漣每次見到他和大哥都是柳葉眼微彎的柔和模樣,看上去溫柔如沐清風。
一開始,葉漣還嚴詞拒絕他的一些小乞求,後面大抵是被他磨得沒辦法,也會幫逃課的他打掩護,會在跟太子大哥微服私訪時給他帶糖。
燕澤玉逐漸喜歡上這個跟大哥一樣寵愛他的、名字叫葉漣的青年。
恍如隔世。
陳舊的書簡再翻開時總是滿目遺憾。
如今這長樂宮似乎還是當初的模樣,與他離開時沒什麽兩樣。只是從前那些青蔥歲月不再有,那些心中掛念的人不再留。
金燦燦的琉璃方瓦為了迎接新的貴客,被清理得清透靚麗、落光可折;青灰石磚掃得一塵不染,就連磚縫之間都不見一絲青苔雜綠——可見是用了心。
可他看在眼裡,心裡一點不好受。
燕澤玉斂下眉目,在正院一顆柳樹下停了腳步。
這樹現下光禿禿一根,矗立在寒風中顯得頗為可憐,也頗為寒酸。誰能想到往年春日複暄,枯樹逢時,新綠抽芽的盎然?
燕澤玉錯了下身子,往身後跟隨的人群中望去。
果然,葉漣也在。
但葉漣比他厲害太多,那雙明媚的柳葉眼甚至都未抬起,如他身邊無數人那樣微微垂下著眼角,似乎這兒的一切都與他無關。
是啊。
這裡可是大晏太子和八殿下的寢宮,與他又有什麽乾系?
他只是個不入流的,芙蓉閣的小寵物。這輩子能入皇宮,能見天顏,已是沾了光了。
燕澤玉眼皮顫動,過了半晌,抬頭時已經換了表情,懶洋洋對身邊的辛鈐,道:“這棵樹怎麽光禿禿的?擱在這兒一點兒不搭配,反倒礙眼。”少年聲音略細,就算是嗔怪也好聽得緊。
撥來伺候的奴仆早打聽到他是辛鈐最疼愛的寵物,總是心底裡萬般看不上眼,明面上卻是不敢得罪,拍拍衣袖‘咚’地就跪下,以頭搶地,道:“玉公子有所不知!這柳樹冬日乾枯,逢春則活,來年春光乍暖,定然是好看極!若……玉公子的確是不愛這枯樹,奴仆們立馬給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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